孤島.列島
by Spacey
在寫作班課堂上,老師以「相同與差異」為主軸,要我們分享生命中有過哪些性情相近或者迥異、但卻讓我們收穫良多的朋友。
生命的座右銘
在小組分享過程中,伙伴提起賽門與葛芬柯的「I Am a Rock」那首歌。「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嗎?」我心裡想著。當天早上我正在聆聽賽門與葛芬柯/世紀經典(2CD);因為最近午休時間我都邊吃飯邊看達斯汀.霍夫曼主演的電影《畢業生》DVD,片中配樂幾乎全是賽門與葛芬柯的歌曲,勾起我從眾多隨意堆疊的CD收藏中,翻找出那張專輯回味一番的念頭。
「I am a rock, I am an island.」曾經是我生命中的座右銘。在與人合夥開公司失敗之後,我失去的不只是金錢,而是對人性徹底失望。如果三人之間就可以產生互分派系、內鬥,甚至以聯手驅逐其中一個合夥人為始,終至整個公司瓦解的話,那麼當初信賴彼此能成事根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因為所謂的互信完全不存在,才會導致分崩離析的結果。因此,我不再相信他人,也失去了自信。在逐步爬回工作正途的荊棘路上,我不斷提醒自己一定要記住這次教訓,一定要跟他人保持距離,最起碼一定要做到保護自己別再受到傷害的程度。
「I am a rock, I am an island.」我刻意切斷與過往舊識的聯繫,除了公事以外絕不跟同事交談,回到家也是把自己關進房裡。原本個性就孤僻被動的我,正式將自己化為一座孤島。
正當我享受身為孤島的生活方式時,我的工作崗位起了變化 ─—從原本封閉的辦公室小隔間改調到大廳櫃檯做事。我努力維持自己孤島的形象,但在櫃台工作實在很難繼續對身旁與附近同事的閒談視若無睹。我不時會忍不住被她們有趣或無厘頭式的談話逗笑,而她們也對我充滿好奇,老是藉故問我意見或要求我投票表達支持哪位同仁的提議。剛開始我不願意介入,可是在眾人一起同時起鬨下實在很難堅持不表態,因此我只好簡短回答。不過這好像更加強她們對我的好奇心。她們希望了解我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在她們半逗弄半接龍式的追問下,我覺得自己就像顆洋蔥,被她們一片片撕開我的心防……
她們問我:「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說:「以前我在洗相片,過了多年關在暗房不見天日的生活後,我決定出來見人。」
她們又問我:「幾歲了?」還誇讚我皮膚保養得不錯;我說:「我從不擦保養品,娃娃臉是家族遺傳,等更年期一到就會像我媽一樣變成風乾脫水的橘子皮。」我猜她們認為我是個還蠻風趣的人。自此不管她們在閒談什麼,我也會偶爾加入討論。
卸除心防
她們說喜歡看恐怖片,我就會告訴她們《人肉叉燒包》裡面那段只見男主角揮刀噴血的背影,其實是抄襲希區考克的《驚魂記》經典畫面;她們說喜歡S.H.E的「I.O.I.O.」,我也會跟她們講那首歌其實是擷取自比吉斯原曲;她們說張清芳是個超級巨星,我就說我可是張清芳同校但不同科的學妹,我對她的印象是幾次在校門口那條小路偶遇,早上她走在我前面幾步,傍晚她跟在我後方不遠處。而當張清芳第一次在學校演唱她那成名曲〈激情過後〉時,因為正好是週會結束的放學時間,所以整棟體育館擠滿急著離開的全校師生,導致她面對的是整片不滿的噓聲與怒吼夾雜其中。還有因為她從小就是嬰兒肥的體型,所以非常忌諱別人在她面前提「肥」或者「胖」這兩個字,她會生氣不理人。正因如此,張清芳在我心中不是超級巨星,而是一位有歌唱天賦並且有幸成為歌手的一個人。
「哇!看不出來妳還是個跟明星沾得上邊的人耶。」
「沒什麼啦。還不是因為她出名了,我記得她,她根本不曉得有我這個人而已。」我反問她們:「妳們也有這種經驗吧?」她們搖搖頭。其實一個人只要活得夠久,用心追溯過往,生命中遲早會出現某個知名人物。「問題是妳會遇到十大歌星之一,或者是十大槍擊要犯之一而已。」我說。
大家都開心地笑了,開始互虧誰會是認識槍擊要犯的倒楣鬼,我也笑著看她們若有其事似地鬧成一團的模樣。
接著,她們開始找我出去玩。起初我不願意。因為我仍樂於獨處、樂於享受「I have my books, and my poetry(DVDs)to protect me.」的生活。同時,我也希望在公私之間劃分一條清楚的界線。上班期間我可以扮演一個合群的同事,但假日我就要保留給我自己。我想我真正擔心的是再一次受到傷害,所以我堅持拒絕她們的邀約。
不過再怎麼堅持也沒用。那時我們單位的主管是個愛熱鬧、愛聚餐的人。幾乎每個月至少都會邀請大家下班後一塊喝酒吃飯一次。全體同仁都對我驚人的酒量感到詫異。當然囉,我並沒有告訴她(他)們我可是個夜夜酗酒才能睡著的女人,那是我自己的隱私。然而正因每回聚餐我總是意識還算清醒的人之一,就得負責照顧其他幾位不勝酒力的同事們,帶她們到附近店家喝茶解酒,或者是找幾個順路的一起搭計程車送她們回家。酒後容易吐心聲。儘管我努力只做個傾聽者,依然免不了回應她們的內心話。我那條所謂公私分明的界線不知不覺模糊掉了,而我也不再回拒她們出遊的邀約。她(他)們是幾個七十年次左右的年輕男女,她們把我當成亦友亦姊、又能夠分享心事的人看待,即使我心中百般不願意承擔這樣的角色,卻又被她們熱情開朗的性格打動。當我們一起開車出去玩,我隨口提起自己已經十多年沒離開台北縣市,我對曾經去過的景點印象都停在當時,這令他們感到驚訝,也給了她們揶揄我的新話題。
「阿計(閩南語阿姊之意),妳以為妳還活在古代那種足不出戶的時代喔?!」
「放屁。老娘去某某地方玩的時候,你們可能還在包尿布咧!」
「應該上小學了吧?」有人反駁。
然後一群人就七嘴八舌互虧,她們說我愛裝老、一點都不了解她們想跟我拉近距離的用心;我說我們年紀本來就差一大截,有代溝無法溝通。她們堅稱所謂代溝是我自己的的想像,她們覺得公司與我同年齡的同事中,我是唯一不把他們當小孩子看待,而是把他們當成人那樣互相尊重、互相溝通,她們甚至感覺我是一個很能體會她們心情的人。
「妳們本來就是成年人啊!?」這會換我不懂她們在講什麼了。
「對呀」,她們異口同聲回答。「可是別人都不會像妳這樣先聽我們講話再回應,她們都是叫我們聽她們的,一點都沒考慮我們的想法。」
「也許是因為他們都結婚有小孩子了,習慣用媽媽的口氣跟你們講話。」
她們說她們已經觀察我一陣子了。她們發現我不管對誰講話態度都一樣,即使是臨時幫同事帶小孩,我也用同樣的方式跟小孩溝通。還笑我一本正經問那小孩對某事有何感想時,害得那孩子楞了好久才敢開口答覆。
那是因為我認為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有她(他)自己的感覺跟想法。這跟她(他)們的年齡、性別、已婚或未婚都無關。人就是人。想要獲得別人尊重的話,我就要先尊重別人才行。她們說就是因為我讓她們感到受尊重,她們覺得跟我相處很容易,即使出現歧見,我也不會一味否定她們,而是聆聽並且接受她們的看法,所以他們才想跟我交朋友。
於是我們變成朋友。當她們在工作上遇到無理刁難,我會陪她們一起數落上司的種種不是,並且安慰她們:「上司也是人,也有情緒失控難免犯錯。」;當她們之一有心事,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時,也會找我傾訴;當我察覺其中兩位男孩喜歡另外兩位女孩時,我便主動幫他們製造相處的機會,指點他們如何追求女性的訣竅,甚至利用自己念建築學到做模型的技巧,幫其中一位男孩設計了一份可摺疊成一本書、展開則變成一顆彩球的3D立體造型生日卡。雖然結果並非皆大歡喜,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深入他們的生活與內心世界。
當她們開始對未來前途產生焦慮,所有同仁都勸她們留下時,我是那個幫她們分析現狀的人、告訴她們目前職位對我這種年過40又沒大專學歷的中年人算是避風港,但對年輕的他們而言,卻不是長久之計。「正因妳們還年輕,工作能力夠強,欠缺的只是經驗與磨練」,因此我勸她們應該趁機提早尋覓一份正式工作,為她們自己將來的職場生涯鋪路。
孤島與列島
一個接一個,她們陸續離開這家公司。但我們仍舊保持聯絡,不時找機會相聚,一同分享各人最近的遭遇。
當然,我們之間的友情並非全然順遂。中間也曾因誤解產生對質、甚至到了冷戰的地步,然而她們總是會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紛紛主動約我重拾友誼。她們了解在這方面我是非常消極的人。我不相信有所謂的永遠,我也不相信一旦是朋友就代表將來都會持續維持友情。她們的胸襟比我還寬大。即使是我冒犯到她們,她們也都願意原諒我,接納我的缺點,並且繼續跟我做朋友。
正因有了她們,我的生活不再是個孤島,而是像電影《非關男孩(About a Boy)》結尾,有段話說:「每個人都是孤島,這點我同意,但很明顯的,有些人是屬於列島的一部份,在水面下他們是連在一起的。」
曾經把「I am a rock, I am an island.」當成生命中座右銘的我,被這群新朋友的真誠感動,不再執著堅守孤島,而是逐漸轉化為列島中的一部份。我感激她們無私的付出,讓我曾經害怕面對人與人互動間必然會有的摩擦與修復,但現在我已有所改變。我從她們身上學到很多待人處世的道理,不再封閉自我,也不再恐懼付出。她們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份。
昔日舊友們總是笑稱我是活在自我世界裡的人。她們說我習慣當自己生命中的旁觀者,抽離眼前一切,不願意親身感受生活起伏。她們說得沒錯,過去的我的確就像賽門與葛芬柯另一首「The Sound of Silence」一樣,把獨處時的沉思當成老友,絕不敞開心門。我從未告訴舊友們其實我真正認定的朋友是書、音樂與後來的DVDs;因為我不相信與接納自己,當然也就無法相信或接納別人。多虧這群新朋友們,她們將我拉進她們的生活,讓我從一座孤島慢慢向外延伸,成為我們專屬的列島之一。
除了賽門與葛芬柯的經典專輯外,我還有另一張他們的「老友重逢現場演唱會」DVD。選這張DVD的原因純粹是因為他倆在經過20餘年不合之後,終於同台合作再度演出。類似我曾不願接納自己那樣,過了30幾年我才學會坦然面對真實的自我。
當我看見他倆從當年年輕甚至略帶青澀的模樣,瞬間化為此刻螢幕上步入老年的外貌,我的心中興起我亦是如此的感慨。而他們在台上互動和諧的默契。更引起我些許感傷,當我聽到葛芬柯在演唱「Kathy’s Song」前誠心讚美這是賽門所寫的最美麗情歌時,我心裡也一直這麼覺得。儘管葛芬柯以略帶沙啞的歌聲詮釋這首歌,可是歌曲的味道還在,它仍然是我心中的最愛。歲月在我們身上都留下痕跡。然而,就像他倆在相隔20多年後復合再度同台演唱那樣,這世上沒有什麼更令我感動的事情了。
我依舊喜歡他們。欣賞賽門優美精準用字寫出的歌詞,欣賞葛芬柯不再清爽激昂的高音,更欣賞他倆重新同台演唱的事實。對我來說,他們是我心目中始終排名第一的雙人合唱團體。不過我已經不再將他們視為我的朋友。他們是曾經陪伴我走過青澀歲月的音樂團體之一,不是和我有實際互動的朋友。也許這就是成為列島的好處。當我想跟人分享喜怒哀樂時,我不會再從書本、音樂或 DVDs尋求共鳴,而是踏實的面對朋友們透過語言或簡訊傳達,再從她們的回應感受到另一種重新分享的感覺。經由這種分享與再分享的過程,我終於親身感受到我們之間生命中的交集。我不再孤單無援,因為我已經化為列島的一部份。
(本文經作者同意,由女書店部落格寫作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