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張畢業典禮合照說起

by 黃秀娥

父親走了,她的幸福感覺從時空中消失,鑽進了時光隧道裏。

畢業典禮

父親的告別式上,禮儀公司為父親所製作的VCD裡,第一張照片就是父親與母親參加她大學畢業典禮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前的合照。這張消失在她記憶很久的照片,重新出現在她紅腫的雙眼前,只引導出兩行眼淚汨汨流不止。

母親不只一次提到,她這人生第一次的台北行,因為不好意思去打擾唯一在台北縣居住的親戚三姑媽,加上當時經濟拮据又缺少資訊,勉強租了大學校門口不遠處的一間小旅館,房間老舊又狹小,小小的一張雙人床墊凹凸不平,睡在上面如躺在鄉下的石頭馬路上。雖然一個晚上房租只要兩三百元,但在台北人生地不熟出入都得靠計程車代步,計程車載父親與母親去了一趟三姑媽家,來回就花了將近四百元的車資,計程車錶每跳一下,母親說她的心就緊縮一下。而且她發現父親也一路上坐不安穩的樣子,所以母親就不顧父親想多留一天的意願,在她畢業典禮的當天就匆匆忙忙帶著她還有同學們,合力幫她打包好的行旅回家了。讓當時的她覺得都沒有好好地跟四年同窗好友話別一下,非常絕情地就離開了台北。

她對於父親與母親慎重其事地來參加她的大學畢業典禮印象非常模糊,她甚至記不起來有否去過父母親所住的那家小旅館,她更不知道在畢業典禮舉行時,父母親被安排坐在哪裡,更不懂為何典禮結束時會留下這張合照。只記得典禮結束時,她急著回學校宿舍去清洗那沾了一片血漬的學士袍,因為當天她月經來了,大量出血,畢業典禮時間又冗長,還好學士袍是黑色的。

Class of 2012. Photo by DaveLawler

父親從開刀房出來了轉入加護病房,她們三兄妹等在休息室裡精神一振,期待著進入加護病房去鼓舞醒著父親。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加護病房的護理人員就是沒有通知她們,她們兄妹忍不住了主動去按門鈴,她迫不及待穿好防護衣進去,看見父親安詳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線,管線都連接著各種不同的儀器,還發現她站著的腳旁就在父親的病床下,放著兩個小型塑膠桶,有兩條從父親身上接下來的塑膠管,管內不斷的流出來自父親身上的血液,注入塑膠桶裡兩個塑膠桶,好像都裝了有半桶高。她忙著跟父親講話,鼓勵他,希望他的眼皮能轉一轉動一動,她當時一點都沒有驚覺父親的生命力正隨著血液,一滴滴滴滴慢慢流逝。

上大學

對號快火車上,她屁股扭過來扭過去,又不敢動作太大,怕驚擾端坐在旁邊的父親。她跟父親一路無言坐上了位子,父親把包在透明塑膠袋裡的捲成滾筒狀的一張厚棉被,置放在頭頂上的置物架上。棉被龐大到她只要稍微轉一下,頭就感覺被套上的火紅牡丹花迎面覆蓋下來。剛經歷大專聯考的折騰,馬上又啃噬著喪失祖父的哀慟,讓原本就弱不勝衣的身驅更顯瘦骨嶙峋,坐在缺乏空調又稍嫌硬梆的對號椅座上,真的是硬碰硬兩頭包。

父親有感於她的如坐針氈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碰巧火車靠了站窗外叫賣便當聲,此起彼落父親自己決定的口氣說了句:「我們買便當來吃。」她還沒來得及回答,父親已站起來手往口袋裡掏錢,窗外遞進來兩個便當,父親拿了一個給她,她打開便當盒子津津有味的吃。想起來父親何時才動口,她不知道。抬頭視線穿過父親的坐位,望向對面的月台上有另一列火車進站,隨著轟隆隆汽一聲停止,車門打開三三兩兩旅客下得車來,有伸伸懶腰的,有被小販包圍著買東西的,這時候車廂內空蕩蕩地讓她看清楚車廂內除了靠窗兩長條綠色椅凳外,就是垂掛在窗戶斜上方,白鐵橫桿上的疏疏落落的塑膠把手。她們的火車啟動了,對面的還聞風不動,大概有要停到天荒地老的打算,乘客們不管有否填飽肚皮,好整以暇到處閒逛著。

父親吃完便當,把便當盒子收拾妥當,拿出口袋裡折疊得方方正正的一條格紋手帕,仔仔細細擦掉嘴吧四周的油膩。翻了手帕的另一面,把臉部四周的汗漬再擦一圈。清清爽爽地對她說:「剛剛停靠在對面月台上的是平快車,它每站都停靠,旅客可以每站都下車逛逛順便玩玩很不錯,妳們學生時間多又不趕,下次妳要回家就可以坐那種火車。」她嗯一聲算是答應了。父親心裡卻想著真正的意思是要她盡量省著花費。對於家裡的經濟情況她不甚清楚,因為父母親從來沒有表明過,她只記得聯考完父親說過:「妳要是考上我們家附近的師範學院英語系就最好不過了!英語系畢業後當老師,又可幫學生補習,收入非常豐厚。妳去讀這個師範學院離家這麼近,妳也不必住在宿舍裡,就住在家裡就好,每天騎腳踏車去上學也很方便,而且住在家裡,妳母親還可以照顧妳,妳也就不用在外面花費三餐的錢了。」其實更清楚的講,父親這一番話早在她高三時就講過幾次了,只是她都把它當馬耳東風,從不掛在心上。填自願表時還是我行我素,根據上屆自願順序從頭填到尾,父親的期待從沒出現在腦海中,結果成績公布她考得出乎她與全家人意料之外的高分,考上台北的師範大學,父親真是又憂又喜。喜得是這個女兒的聯考成績,讓他滿面風光;憂得是女兒要離家這麼遠去讀大學,他漸漸會失去對女兒的掌控權。所以在離家上台北之前,父親特地安排了一次家庭餐會,請了叔叔伯伯舅舅們到家裡聚餐,表面是來恭賀她高中順便餞行,實際上是父親特別安排這些長輩到家裡來,輪番對她耳提面命到台北去讀書行為要檢點,凡事以課業為重,謹記四年一定要畢業回來,為避免分心,就學期間不准交男朋友……等等一頓飯下來,她只知道脖子彎得好痠,母親準備的一桌豐盛好料理,她完全沒印象。

靈堂正中央放著一張放大的父親的遺照,桌上擺著父親最喜愛的美食,右前方香爐裡一團香煙襲襲。香爐後方較高的桌角放一台小型錄音機,不斷地誦唱著阿彌陀佛法號。順著父親遺照下來,兩旁各擺三盆白瓣黃心的蝴蝶蘭,素雅的蝴蝶蘭花襯托出父親遺容的莊嚴飽滿。父親這張遺照真是好看,她常常無意識地就走到靈桌前端視父親的遺容好久好久,一會兒對著父親笑,一會兒對著父親掉眼淚。

(本文經作者授權,作者為高雄市婦女館史料室女性自助寫作團體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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