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親不待

by Lily

今日陪老媽媽上醫院做膀胱檢查，在手術房外辦理報到時， 猛然發現身旁的護士手上拎著一袋像母雞肚子裡的未成形的卵， 很多顆、很大顆，浸泡在血中，我趕緊轉頭，搖掉即將衝進腦袋 裡的感覺。

我調整位置，擋住老媽媽的視線，隨口問了她要不要上廁所 ，幸好老媽媽沒看到，幸好那位護士小姐轉身走回手術室。

完成報到，老媽媽被護士小姐帶進手術室，我看著她的背影 ，衝口而出：「媽，我就在這裡等你喔！」手術室的大門把老媽 媽的背影關了進去，我閃到廁所，狠狠的擦到那不小心溜出來的淚滴。明知她不是去開刀，卻一股悸慟注入雙眼，大概是剛剛看 到那一袋卵的關係吧！

密集進出急診室的開始

大概是從四年前開始，喔，從大哥到大陸之後，老媽媽開始 了送急診的記錄，她也開始了指定找我送她去醫院，同一年間， 農曆大年初二胃出血，母親節又胃出血，另一年是三更半夜感冒 引起氣喘二次，還有一年是急性腸胃炎三次。今年，從九月開始 ，每個月血尿一次，每次都送急診。

上星期六，晚上八點，在急診室病床上，老媽媽手上吊著點 滴，我坐在床邊，瞧她憔悴且蒼白的神色，勸她睡一會兒，她不 肯睡，說是已躺了一天了，卻開始問起幾個小孫子、小外孫女， 她一個個問到，問的非常詳細，包括我的二個寶貝女兒，那是老 媽媽一手帶大的二個寶貝外孫女，問我老大和老二計較誰家事做 的多，我如何處理這檔子事？還包括老大上下學的時間，老二的 功課好不好？

我臉上笑的開心，心裡卻開始拉警報，提醒自己不能讓她再 問下去，再問的話，一定會問到那個遠在大陸不肯回來的大哥。 那是她心裡的痛，為了大哥生意丟不下，讓大嫂苦等多年之後， 氣得把孩子帶到美國，她失去一個媳婦，失去一個兒子，失去一 對孫子和孫女。

我趁她說話的空檔，截住她的話，開玩笑的說，我趕快找個 孫子或外孫女來讓你看看，省得妳一個個點名。她笑開了臉，臉 上溢出期待。

還好，前幾個月我把大哥大給了大女兒，我衝出醫院打電話 ，找到了還未回家的大女兒，告訴她阿媽的病情，交代她趕過來 跟阿媽撒撒嬌。大女兒果然趕過來了，開始她們祖孫倆的親蜜對 話。

不忍滴下的眼淚

我藉機走出醫院，今天的日子真長，從下午三點進醫院，而 幾點可以回家還不知，猶豫了一下，打電話給妹妹，那個還沒被 點到名的女兒。她的小孩還很小，如果沒有必要，我都在把老媽 媽從急診室送回家後才告訴她，這次不行了，非告訴她不可，不 是老媽媽不行了，而是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不行了的危險。還好， 妹妹住的不算遠，又是老飛車女，大概一個鐘頭可以趕到。

掛斷給妹妹的電話，我順手撥起大哥的電話，還沒撥完，突 然發覺這是大陸的電話，我把電話掛了，決定回家再發e-mail給 他，反正一二天之內他是不可能趕回來的。

這次急診的時間破了前幾次的記錄，老媽媽在急診室吊點滴 吊到天亮，醫生一組一組的換，從前一天的下午班、夜班，直到 早班醫生來了之後，很嚴謹的一張臉，拿著老媽媽的檢查報告， 告訴我要趕緊掛門診持續檢查，像這樣每月個來急診是不行的， 一定要請門診醫生繼續檢查，我趁機問他泌尿科有那個醫生比較 有經驗，他猶豫了幾秒鐘，很明顯的猶豫著，終於他隨手拿過一 張門診表，指著一個醫生的名字說找這個主任看看吧。我像抓住 一線生機的感激他，我知道他原本是不方便告訴我的。 就這樣，我開始了陪老媽媽每個星期到醫院報到的日子。

我的思緒被突然推開的手術室大門打斷了，裡頭推出一個小 小孩，安靜的沉睡著，病床從我旁邊過去時，我看到那張小臉上 猶掛著一顆未乾的淚滴，旁邊一位年輕的媽媽低著頭，手緊緊的 抓住病床，腳步跟著病床移動，我看不到那位媽媽的臉，心裡卻 期待她不要抬起頭來，我怕會看到她的眼淚。

子欲養而親不待的「能」與「不能」

心情無由的煩躁起來，看了一下牆上的鐘，老媽媽進入手術 室才五分鐘，應該不會馬上出來，我跑出醫院，想到旁邊的一家 咖啡廳喝個咖啡，想去買份報紙，想去打個電話，我想……，我 想不出來要做甚麼，搖搖頭讓自己靜一下，眼光定位在那家咖啡 廳的玻璃窗上，好一會兒，我走入咖啡廳。

端著咖啡，濃郁的香氣讓我捨不得一口氣喝掉，這家店的手 製餅乾很棒，老媽媽很喜歡，我猶豫著要不要帶些給老媽媽，突 然想起我已離開醫院十五分鐘了，快速的結完帳趕回醫院。

趕回手術室，老媽媽已坐在外面了，苦著一張臉，我驚慌的 坐到她旁邊，問她怎會這麼快，她說醫生告訴她前一個預約者失 約了，所以她一進去就開始檢查。我看她很坐不住的樣子，問她 是不是很不舒服，她很鬱卒的，特地用濃濃的臺灣國語腔說，我 很不習慣讓醫師檢查那裡，也沒給我麻醉，好酸好難過。

我楞了楞，糟糕！事先沒告訴她膀胱鏡檢查是要從「那裡」 穿進管子的，真是糟糕。胡亂的安慰她一番，隨即把話題定在腹 部還痛不痛這個方向，老媽媽想起好酸好難過的感覺，逐漸忘了 醫生帶給她的尷尬與不安。直到弟弟開著車來接我們，老媽媽心 情才轉好，開始說起她最小的寶貝孫子，弟弟的小兒子，說他昨 天欺負阿公，阿公還開心的笑，好像一部賣肉鬆的電視廣告一樣 ；我看著她的臉，有點疲憊，有點笑意，我才鬆了口氣，隨著她 ，把話題定位在幾個寶貝孫，告訴她幾件寶貝孫們的寶貝事，直 到回到老媽媽家中。

弟弟和我一起離開老媽媽家，他安靜的開著車，許久許久， 突然冒出一句：老姐，妳叫老大回來一趟，好逮回來一趟，不要 只在e-mail裡說：「tell mom that I am sorry.」

我看了弟弟一眼，深嘆一口氣，其實大哥不回來，不是不關 心老媽媽，只是心結未開，縱然叫他回來，也是匆匆一個星期， 又何必逼他呢。從前，還未婚的他，是兄弟姐妹中和老媽媽最親 近的。

弟弟看我不回答，又催我，我只好說：「好，我今晚打電話 給他，叫他一定要回來一趟，我會把老媽的病情跟他說的很清楚 。」

其實，「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我讀過，大哥也讀過， 我想，我怕老媽媽患重病，大哥也是同樣怕，兄弟姐妹幾個都是 同樣怕的，差別只在能不能陪伴在老媽媽身旁，陪她走這一段， 這一段老媽媽已老了、而我們已成長到足以照顧她的人生。

後記：
這篇其實寫得我心情幾度上下不平，有掙扎的痕跡，掙扎於疼惜 老媽，掙扎於瞭解大哥，更掙扎於寫得不像一篇文章的自我批判 中。Anyway，我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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