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再見

by 小海豚

到底在怕什麼呢？地震已經過去了，餘震想來也不可怕，親朋好友都平安無事，我 也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裡了，那麼，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突然之間，我想起了小時候…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種深刻的恐懼，並未從我的 心裡消除。躺在床上，在孤獨的黑暗中，我仍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微微的發抖著。甚至到後來，我已經分不太清楚，這到底是餘震？還是我的身體在抖？

為什麼餘震後我不向外求援呢？為什麼當一切平靜下來，人們紛紛急著找電話打回家報平安的時候，我卻不怎麼熱衷？甚至當我知道，就在校內就有一台好的公共電話可以打出去的時候，我竟然也沒有打電話回去的打算？（是懶吧！一開始的時候是這樣想的。）

「如果會發生事情的話早就發生了，打回去也沒用。」我對自己說。

「家裡的房子又沒有那麼老舊，應該不會有事情吧！」我這樣安慰自己。

於是，我只是繼續留在九樓高的寢室裡，持續著我的恐懼。儘管沒電沒水，又有大大小小的餘震不斷持續著，我仍舊沒有回家去看看的打算。而家，其實就在離宿舍十幾分鐘路程遠的地方。

大地震發生後的第二天晚上，我終於跟室友借到了手機打電話回家。

「我們這裡有電也有水喔！」爸爸說：「妳要不要回來？」

於是，在稍稍猶豫之後，我決定要回家了。收拾好行李，回到家裡，在恐懼過後，見到最親愛的家人，我竟然一反常態的沒有溫馨甜蜜的感覺，沒有衝上前去擁抱他們，反而只是怔怔地坐著，良久，說不太出話來。

「怎麼了？嚇到了嗎？誰叫妳不打電話回家！」爸爸說。

「學校的公共電話壞了嘛！一開始跟同學借手機又打不通！」我委屈地抗辯著。

「妳怎麼那麼傻，家裡又沒多遠，幹嘛不走回來看看？」

「因為學校裡停水又停電，電話又不通，我就以為到處都是這個樣子的啊！而且那時候又那麼害怕，只想留在寢室裡，不敢到處亂走嘛！我怎麼知道這裡是有電 的？那時候想說到處都沒水沒電，回來也不會比較好啊！而且萬一回來了，電梯沒有電，我又沒有安全門的鑰匙，怎麼上得來？……」

我的理由好多，而且聽起來好像也有點道理，可是講著講著，自己都覺得很心虛。對呀！我怎麼那麼傻，就算家裡沒電，走回來看看再走回去又不會死，怎麼那 時候竟會傻傻死命地留在學校裡面呢？再說電話，一個人的手機打不通並不代表所有人的都打不通啊！怎麼不多跟幾個人借借呢？不好意思跟陌生人借？那不是理由 吧！怎麼可能會不好意思呢？再說下午也有碰到幾個同學，說光復路上的公共電話可以打啊！怎麼那時候沒有想要走下去打呢？

想著想著，想不出原因，最後只有歸結到，也許真的是嚇壞了吧！也許是因為第一次遇到那麼可怕的事情，腦袋都變鈍了，所以一時想不到那麼多。

然而，接下來的一整天，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睡也睡不好。我的身體始終一直維持在很緊繃的狀態。

我到底在怕什麼呢？地震已經過去了，餘震想來也不會像前晚的大地震一樣可怕，親朋好友又都平安無事，我自己也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裡了，有水又有電，不像別的地方那樣災情慘重。

那麼，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突然之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

往事逐漸清晰，一幕幕在我眼前閃過。

終於我了解了懼怕的原因，為什麼我會害怕到發抖。

淚水潰堤而下。

我想起了小時候被打的情形。

我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那種害怕被打的恐懼。

永遠永遠忘不了每當我說話一大聲，隨之而來的可怕陰影。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我哥就學會了連吵架也是小小聲的本事。

每回我們一吵架，我總是說不過他，我總是被他罵得很氣很氣，我總是很想反擊，最後只能靠聲量來顯示我的不願認輸和絕不放棄。

可是，每次贏的還是他。

每當我的音量一提高，每當我的聲音變尖銳，每當我開始用音量來發洩我的情緒和憤怒，咚咚咚咚的急促腳步聲就會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霹靂啪啦的亂打。打得我好痛好痛，痛在我的大腿上，手臂上，身上，更痛在我的心裡。

我於是開始大哭。

再哭就再打。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我媽媽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我，高舉著手掌對我說：「妳再哭！再哭就再揍！！」然後，隨即又是一陣霹靂啪啦亂打的聲響。

我永遠永遠也忘不了在被打之後，一個人被關在房間裡哭到聲嘶力竭也沒人來理的恐懼，和那種心碎成一片一片的心傷。

原來要被最親愛的人背叛，竟然是那麼的簡單。

從此我學會，越是在最無助最恐懼的時候，越不能相信身邊最親近的人。

從此我學會，割裂我所有的情感，在我最脆弱恐懼的時候。

從此，我再也沒有在媽媽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也再也找不回那顆曾經愛過她的心，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

（本文轉載自人本札記132期　2000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