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玉龍雪山下

by 張瀞文

開版辭：2003年從台北都會移居婆羅洲的熱帶雨林（見 叫錯丈夫的名字），2011年又從熱帶島嶼搬到雲南高原上海拔2600公尺的山城麗江，如此轉轉折騰，一眨眼竟然年近半百。

從來，我的自我感知是自己總是必須為求生存而努力，獨力地又奮力地讓自己能活下來，並且養育好兒子，雖然我喜歡讀書與寫作，但是寫作中有賣錢的需要，讀書學習中有為了謀生的焦慮，這是虛幻感知也是活生生的現實，而今，這群跟了我49年的虛幻感知似乎已經瀕臨破滅，這兩年我問自己，有可能單純只為了想寫而寫，想說而說嗎？有可能在文字中沒有偏鋒，沒有批判，沒有論點，只是依存己心地自然去寫嗎？有可能只是毫無目的地說出心底那條河流汨汨的聲音，如此而已嗎？

近半百歲的女巫Lunar沒有什麼驚人之語，只想以自然泉湧的文字訴說這幾年在異鄉如夢如幻的生命歷程。

文章如下

這次回台距離上次已經三年，回去的第二天，在火車站附近繞來繞去，連重慶南路都找不到，問路中總是被當作陸客，台北是我的故鄉，似乎也快變成異鄉了。

這三年，徹底在台灣消失，幾乎完全中斷與台灣的連繫，跟兒子兩人安居在麗江。

人生波折起伏

在麗江，我到底在做什麼？很多朋友都很好奇，所以回台見朋友，每一場聚會都必須重複說一次流水線，然而，真正在麗江的生活並非流水線，真正編織麗江生活的是，心底細細密密的、難以言說的、對過去生命的反思與觀看，如地下流淌的河流，沒有潛入地底，誰也看不到這條湍流的生命之河是什麼樣貌？這些地下細語是無法在餐館咖啡廳中說出來的。

說我這生的波折如坐雲霄飛車似乎沒有太誇張。這次回來見了很多老友與老同學，看到他們這20多年穩定的職業與婚姻生活，再看我自己，我所經歷的波折都應該屬於大波浪。

另一個描述字辭是「洗牌」。1999年離婚，洗牌一次；2003年再婚搬去馬來西亞，又洗牌一次，所有家當包括書，捨棄了大部分；第三次洗牌，2011年搬到雲南，這次捨得更多，捨了一個婚姻、一個男人、一個房子以及我大部分的所有物，只帶了2大2小的行李箱與精挑的20小箱的書，就瀟灑地離開那個熱死人的島嶼，搬到幾乎沒有夏天的麗江。

洗牌的好處是舊的都洗光了，什麼都得買新的。

這是我的命，我無奈認命，之後看似幽雅地接受，而今無罣礙地享受。

這些年在極端無助與疲憊時，無數次關起房門狠狠痛哭，時間允許時，我會關閉一切與外邊的連繫，靜語閉關一段時間，說是靜修也可以，說是假借佛法修持來舔舐虛幻不實卻被我當真的傷口，也是不假。

現在我住在這輩子第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這輩子第一個可以永久居住的家，在麗江。

這之前，我是沒有自己的家的，娘家不是我的家，因為女兒是外人，馬來西亞的房雖然是一起買的，但是沒有我的屬名，最後有人趕我走，我就走了。

如虛如幻的內在枷鎖

現在我自己買了一棟三層別墅，親手給自己與兒子一個永久而且美麗的家。

家前方是五台山，西邊是文筆山與鳳凰山，東邊是蛇山與一片松柏樹林，車子一開出小區就看到北邊神聖莊嚴的玉龍雪山。家出去往東五分鐘車程是文筆海，因湖面如墨，躺在如筆鋒的文筆山下而稱此名。

怡翔在寒假買了一艘充氣艇，我的越野車把氣艇扛在車頂載他們去航海，小夥子們在海上與浪濤搏鬥了5小時。怡翔在麗江完成了初中學業，參加了大陸的中考，考進玉龍一中，幾乎就像個納西族小夥子了。如果我這幾年做對了什麼決定，應該是讓翔在這片淨土度過了他的青少年生活。

剛搬進新家的頭一年，每天睡到自然醒，拉開落地窗簾看著窗外美麗的山巒與樹林，心卻是迷離不定的，不敢相信自己可以過上這樣適意的生活，不敢相信自己已經住在如此美麗的地方，不敢相信眼前的富足，而想以高尚的姿態捨離這一切，盤算著把房子賣了，錢都送給師父去蓋寺院。

有天師父把我叫上寺院，讓我坐在他的腳邊，斟一杯普洱茶給我，當我端起杯子時，他說：｢這杯茶就是給你喝的，就是你的，你不必因為修不執著就忍著口渴不去喝掉它，知道嗎？｣

我抬起頭，看著格里喇嘛，這位與我有宿世因緣的師父，忍著眼淚跟他點點頭，師父竟然知道我的心思，那天我開著車下山時，心如山路邊松樹上盛開的松花，原來我是被允許的，我也應該允許自己一個人也能享有幸福與富足，即使我過去一無所有，即使我的家人依舊困頓，而我竟然可以全然享受我所擁有的財富與幸運，心上的某個枷鎖已經悄然卸落在雪山的森林深處，然，其他的枷鎖依舊。

生命的枷鎖是虛幻的，卻被我當真了數十年，只有在生活中險惡的搏鬥稍歇，才有閒暇看到枷鎖，只有在心逐漸寂靜，才能窺見這些枷鎖的虛幻，環境的寂靜與時間不再侷促，內在沉積的聲音開始得到空間與時間叨叨絮絮說不停。極靜與吵雜，同時存在我的虛空無狀的心海中。

這是我在麗江的生活。

分享瀞文2011年之前生命記事「女巫散記」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