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子

by 林慧君

友子是我到日本進修那年秋天認識的韓國朋友,她喜歡朋友們喊她的韓國名字,更喜歡我用漢字在信封上寫下她工整方正的姓名。至於「友子」是她大學念日文系時,興之所至為自己取的別號。

那時我們同住在東京都杉並區一棟女學生宿舍,在那裡有機會結識從日本各縣市到東京求學的女大學生,以及來自巴西、菲律賓、韓國和台灣的留學生。在熱鬧嘈雜的環境裡,友子很容易被注意到,高大俊美的外貌,短髮的瀏海總被她瀟灑地甩向一旁。好幾次在服務台聽見她和舍監談話,溫柔輕揚的聲調,好像想說什麼就能表達的自信,常常令人忘了她是韓國人。當她聽著聽舍監說話時,露出慧黠又帶點羞澀的表情,會令人想起日本女性的溫柔。

Photo by didi_wu由於彼此同是留學生,年紀也接近,加上同樣念日文科系,很容易便成為學友。我們約好每天晚上在宿舍閱覽室研讀日文文法,但大多數時候她總不在位子上。她喜歡認識各樓層的朋友,並和她們天南地北的聊天,在外語學習上她可說是行動派。也因為她喜結朋友,我的日本朋友大多是透過她認識的。

友子不但日文說得好,還是個說故事高手,有一回她告訴我們,她的手足個個都同父異母,當她還在襁褓時,曾一度遭哥哥遺棄野外,是她爸爸把她拾回,但皮膚也因此曬黑了。她說得那麼認真,表情嚴肅又不失灑脫,大家聽了面面相覷,不知要說些什麼才好時,凝結了半分鐘的空氣中響起了她爽朗的笑聲,原來她喜歡編故事逗朋友開心,聽說她在韓國念大學時還是話劇社台柱,看起來是確有其事。

和日文這麼流利的人吵架,肯定是有口難言。我和友子也會吵架,她總是問我一些一言難盡的問題,她問我對88年漢城奧運的看法,我毫不思索的大加稱讚,她懷疑我敷衍她,我稍微提出批評的意見,她又極力為她的祖國辯護,弄得我百口莫辯,更何況用日文和人爭論本非我所能也。但吵歸吵,同是外國學生的身分,彼此還是多了點惺惺相惜的情分。

春天的東京櫻花瘋狂地開落,我和友子一起到明治神宮賞櫻,在園子某個角落有一排木槿也開著潔白花朵,友子告訴我那是韓國國花,她說這話的時候,一朵完好的木槿硬生生地墜落,友子「啊」的一聲,說那花掉落的樣子很有韓國的精神。接著一陣狂風吹起,在漫天飛落的櫻花花瓣雨中,木槿花和友子的表情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夏天的東京悶熱得很,沒有冷氣的宿舍像火盆般燠熱難耐。我和友子早已不研讀日文文法了,代之以頂樓的觀星談天。有一回各帶一罐啤酒上樓,半罐下肚後,友子竟哭了起來,令我佩服的是,她半醉半哭還能說出流利的日文,她說她韓國的學妹來信,說最近就要結婚了,友子說她很痛苦,因為她是那麼愛她學妹……,看著她那麼誠懇地向我訴說著她的苦痛,我也只能把肩膀靠過去讓她枕著好好哭,我仰望夜空搜索枯腸,竟找不到安慰友子的話語,原來友子的世界有我所不能明白的,我只能默默地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喝完,就當我的日文真的不夠好吧。

天氣轉涼時,研究所也進入了秋季課程,我和友子都為了研究報告和打工,而各自忙碌著,生活不像之前有那麼多交集,她彷彿又認識不少新朋友,也常見同一女子和她如影隨形,我想,也許友子尋得了她渴望的愛情了。而我們淡如水的感情,在進入寒冬的北國,令我陷入沉思的時候多過手足無措,我企圖在心中為友子找到一個安穩的位子,也或許我只需專注把日文練得更好就可以了。

在東京的第二個冬天要盼到春天顯得特別漫長,學校課程早在二月就結束了,友子早早訂了機票要回韓國,因事滯留東京的我,得以從容為友子送行。或許東京的留學生活不是那麼愉快,也或許是回到首爾便有教職等著她的安心,但可能是此行有日本女友相隨,這一路到機場,友子精神十分昂揚,連和我互道珍重時還是一如初識時那般瀟灑,我壓著放在外衣口袋裡的手帕,好像怕它跳出來似的。

友子和小女友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登機門,我在玻璃門外目送著,心想:「友子,千萬不要回頭!」我的淚水不聽使喚地如泉湧,漸行漸遠的友子竟回了頭,她肯定看見頻頻拭淚的我,但她不會明白我心中的決定,我想我這輩子不會再見到友子了,那個我初識的友子。

在東京多留幾天也不為什麼要事,只是任性地想再看一次櫻花盛開,一個人,漫步在櫻花林間、仰望在櫻花樹下,任風吹亂留了一年多的長髮,把這一年半的生活,從頭細細地想一遍,想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欣賞櫻花的姿態。

(本文經作者同意,由女書店部落格寫作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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