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台灣姊妹情」玩戲的紀錄
by 孫華瑛
和美濃這麼近一次的發生關係,是因為認識了幾位從東南亞遠嫁來美濃的姊妹們。還記得我每個星期來回往返大寮鄉和美濃鎮,雖然因著東西向快速公路拉近了城鄉的「開車」距離,卻也好幾次為了保持在時速80-90 公里而擔心稍一不注意就被超速拍照,和常常得忍著打磕睡後越了車道的驚險狀態,沒想到一趟將近40分鐘的路程是考驗我意志力和體力的試煉場!不過,一旦進入美濃,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座一座山巒和碧綠的稻田時,頓時精神就為之一振,似乎都在聲聲呼喚著我趕赴和這群朋友們即將展開的一趟戲劇之旅……。
期待的心情總是令人興奮莫名,當初,在知道美濃愛鄉協進會願意運用在地資源而找了「辣媽媽劇團」來和這群識字班的姊妹們一同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團體文化時,我的感動久久銘心,這對目前處在半休息狀態的「辣媽媽劇團」而言,算是一場特殊的際遇,同時也可以思索著如何把在劇場滋養出的意識覺醒的方法,運用在其他的姊妹身上。
追尋另類女性主義價值信念的實踐方法
我是帶著謹慎、學習的心情來到美濃和這群姊妹們一起工作的,過程中不斷提醒自己只是一個觸媒的角色,戲劇可以是一個意識形成的轉換媒介,因著我在「辣媽媽劇團」的姊妹情誼經驗再延伸到不同族群文化背景的女人身上時,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那是在碰觸之後才慢慢看見它的樣子的。
剛開始,我試著處在一個放空的狀態,就在彼此探索的過程中一個個色彩鮮明的故事也逐漸被看見,畢竟她們才是這次戲劇的主體,怎麼樣透過戲劇的催化後直接發聲,說真的,我並沒有帶著一個既定的形式要來硬套在她們的身上,不過對於將性別意識的覺察與反省的工作運用在劇場上,卻是我一直追尋另類女性主義價值信念的實踐方法,於是在她們的身上正逐漸看見牽引出一層層適合述說自己生命故事的階梯,慢慢地往裡面一步步的走著。
光是大家要一起來上戲劇課就磨蹭了些會功夫,每個人的家庭支持系統不同、時間的允許與否、工作的空隙多寡、以及小孩的照顧角色,在在都考驗著我們可以共同聚集的機會,還有人對演戲抱持一種觀望羞澀的態度,多數人的反應是「我不會演啦?要演什麼?演這個幹嘛?」於是在幾次工作人員你來我往的鼓勵之後,才逐漸露出好奇、想玩或是「對!就是要告訴別人我們的心情……」的曙光,這時候,姊妹們對演戲的期待才有了初步的想像空間。
其實大家對彼此的更深一層認識是在幾次放鬆肢體和建立信任之後才逐漸被啟動,而我對她們的瞭解也是在一次次交換生命經驗之後開始,那是一個在夾縫中試圖尋求一條可以擁有自己位置的圖像:照往例一樣,上課時總會看見姊妹們拖著疲憊的步伐遲來,因為總是要在打理好家裡的事和下班的空檔後,才能在這裡允許自己暫時獲得一個喘息抒解的機會。
婚姻市場下的無奈容顏
每次看見玉華(化名)騎著摩托車來上課,前後都會載著一大一小的女兒一起來「陪讀」,當我們在進行身體暖身的遊戲時,自然的其他孩子們也在媽媽的身邊動動起身體來,形成一幅親子遊戲的畫面,這些都不是我原先預期的狀況,卻也是一種建立關係的開始。照顧孩子的角色是玉華覺得比上班還更有壓力的工作,每次她來和姊妹們見面的心情都會因為孩子的狀況而起伏,我們一邊進行著身體放鬆解構的活動,試著透過身體的感知一邊抒發自己的心裡感受,玉華在叫喊身體這裡硬那裡酸的時候,強忍著淚水告訴我們帶孩子的緊繃與無助。
五年前從柬埔寨嫁來台灣的她,曾經是一個護士,她告訴我們雖然嚮往到其他國家工作,但是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來台灣,是緣份吧!她說。對於別人稱呼自己是「外籍新娘」,她說:沒有什麼不喜歡的,我本來就是柬埔寨籍台灣新娘,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從她堅定自信的表情中再說出希望台灣政府能制定更多有利她們的相關法律,是在聽了周圍姊妹工作權益不公平的聲音之後;另外她也覺得周圍生活中有太多對她評估的眼光……應該怎麼樣……不應該怎麼樣……讓她備感壓力!
在戲裡他飾演一個等了很多時間才拿到身份證的角色,真實世界裡的她尚未拿到,如果拿到了,她表示:「可以不怕別人欺負了、可以在台灣自由走了!」但是要她放棄原國籍,心裡還是有一陣不捨!姊妹們最常揶揄她的是「跳起舞來身體像個機器人」!她大方的展現那不習慣的身體扭動,笑著繼續練習著……。
24歲的梅君(化名)是印尼華人,大嗓門爽朗性格的她,平常在一間資源回收工廠工作,在朋友的吆喝之下,中途進來和大家一起玩,從剛開始的工作時間不搭配以致無法每次都來,到後來要確定固定演員時,她一派豁出去的乾脆,決定了要參與這次的演出,我們是在距離正式演出一個多月前才各就定位的,現在回想起來這幾位女人還真有膽!小學肄業的她是家中的老大,從青春期開始就離家在大伯工廠工作獨立生活,六年前嫁來台灣的時候,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少婦,說著當初因為媽媽的關係去相親,疼她的阿嬤拿了先生的紅包後打了一個戒指給她,她給我們看手指上的戒指,哭著怪怨媽媽的決定和想讓家裡過得好一點的矛盾心情時,我看見其他姊妹感同身受的眼神……。
另外,在角色扮演的時候,她總是出奇不意的強烈表達出心中的不滿,尤其是工作上的差別待遇。在戲中她是一個想偷偷談戀愛的女人,那是在先生看了一百多個女人,公公用兩個十元硬幣擲了三次正茭之後決定選她的相親過程,於是,談戀愛的感覺是她幻想的秘密花園,一個可以讓自己掌握情感和流動身體慾望的經驗。說著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扮演的各種角色有哪些困境或希望時,她緊握著雙拳表示:「想趁年輕拼命工作,把小孩顧好,再一邊存錢以後可以養老」。
美蘭(化名)的出現總是伴隨著公公開車接送的溫馨畫面,尤其她還帶著一個小跟班兒子,他的身影幾乎時時刻刻都離不開媽媽的視線,常常會在她和同伴二人一組做身體遊戲時,看見小兒子緩緩爬到美蘭的身邊要一點媽媽的溺愛。
不願命運被擺佈的生命
在將近三個月的劇場課程互動中,美蘭的肢體從剛開始的封閉羞澀而慢慢開放,她告訴我在印尼銀行工作之餘會到韻律班跳跳舞健身。四個演員中的年紀就屬她較年長,今年35歲,她告訴我們:「當初相親時,還特別要求爸媽跟來台灣看環境,在確定先生沒有騙我才同意結婚!」雖然婚姻是當時的一條出路,但是她堅持最後一道可以主導的關卡,不願命運完全被擺佈。當周圍姊妹在敘述生活中遇到的婆媳相處問題或是先生不尊重時,美蘭總會將自己的不同經歷和大家分享她被家人當自己人一樣的疼愛,雖然仍要扮演好傳統家庭觀念下「賢妻良母」的角色,到也甘之如飴的先試圖站穩位置,就像她要遵行家中每個月拜拜的習俗,她說在拜什麼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不過可以讀寫中文是她覺得最有信心的生活技能,「像是買東西和到醫院填寫資料……都很有幫助,尤其是認識了其他來自東南亞的姊妹,在一起時可以說出心內話相互幫忙」,她說。在戲裡她飾演的角色就是現實的部分狀態,不會客語會台語、國語的她,說起台詞雖然顯得慢條斯理,但是跳起舞來的模樣,讓一旁看她排戲的先生笑著直呼嚇了一大跳!
剛來台灣的時候有人會問:「啊!妳們印尼有沒有電視啊?」很多不瞭解的人會以為我們東南亞國家都很落後,我工作的地方在雅加達就像高雄一樣熱鬧呢!阿芳(化名)一邊說一邊笑著當時好氣又好笑的情形。拿到身份證的她說:「自己就是台灣人了,不喜歡別人不認同她。」來台灣四年多都還沒有回娘家的她,今年有想要回去的計畫。
在家裡最讓阿芳苦惱的是公婆教育孩子的方法很強勢,阿芳表示公婆都不尊重她的想法,尤其是先生的不重視,二人吵架後會擔心她跑掉不讓她騎機車,於是阿芳最常解除壓力的方法是在房間裡開著大聲的音樂盡情跳舞。在劇場的遊戲過程裡,她常常像是一個頑皮的小女生不好意思的延展她的肢體語言,不過只要一進入角色她馬上穩穩的詮釋其中的喜怒哀樂,有時候還會帶其他人入戲,在劇中,她飾演一個接近她生活情境的工廠女工所面臨到的差別待遇和企圖在婚姻制度下可以做自己的角色。記得有一次她自信的告訴我,她想讓全台灣的人看見她演的戲!
有好幾次,姊妹們因戲要強烈表達自己對遭受他人歧視的台詞和嫁來之後對現狀的不滿而有所顧忌,因為她們擔心說這些不好的話會更讓別人覺得「我們外籍的就是這樣」,在劇場裡一旦有人提到遭受他人片面的誤解時,她們說話的音調會自然的上揚,但是要將這些心中的不滿回擊到公領域時,自然的就有些退縮,畢竟不是她們習慣的方式,尤其在發言權多由男性角色扮演的父權制度下的家庭問題,更是不敢搬到台面上來談,因此為了鼓勵她們,除了透過被壓迫者的身體意象延伸情緒的反應之外,我試著帶著彼此將真實的自己抽離去看自己以外的社會情境,雖然不太容易,然而就在邊走邊看的過程中共同摸索出屬於我們的一套學習機制。
綻放奮力生活的花朵
當玉華在演出的最後拿到身份證時,對著在場的陌生臉孔說出「以後不怕別人欺負了!」宏亮的怒吼聲迴盪震耳,至今仍令我難忘,我永遠記得剛開始上課時只要她提到家庭和孩子的壓力時,眼眶總是強忍著淚水而躲開的那一幕畫面和現在當著數十位不認識的人面前發聲所呈現的勇氣,雖然每位演員在緊張的狀態下偶爾忘詞,但是我隱約看見了一朵朵奮力生存的花正綻放……。
以前,我對「外籍新娘」的印象大多是來自媒體的報導,一直到二、三年前曾經因為工作的關係而漸漸接觸了幾位遭受婚暴的「外籍新娘」婦女尋求保護安置的處遇過程之後,在透過相關的文獻才得以進一步瞭解,跨國婚姻在全球化的政治經濟等相關因素帶動下,這些女性移民正透過婚姻試圖尋求一個生存的出口,離鄉背井的複雜心情和生活狀況常是被忽略而遭扭曲的,就因為多數人對她們的不瞭解以致單一擷取了媒體像放大鏡般用突顯個案來延伸問題的嗜血性時,誰又真正來關切這些潛藏的仲介問題從中牟取暴利和對女性視為商品的污名,另外,單一的要求移民女性學習適應的強勢姿態和在性別、種族歧視的壓迫之下,是誰邊緣化了這些多元文化的差異?
當美蘭述說著在印尼老人家吃檳榔的渣是要吐在一個瓶子裡之後再洗乾淨的文化習慣時,我們憑什麼自以為是的說東南亞國家比台灣環境差而歧視他/她們呢?許多的扭曲來自對事情的恐懼,而恐懼卻又因為對事實的不瞭解;當這四位站在舞台上第一次用自己的眼光為自己發聲的姊妹們在述說故事的同時,似乎開始有一股力量正悄悄凝聚、逐漸蔓延……。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美濃月光山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