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油麻菜籽命?

by 孫華瑛

如果不是親身經歷這趟越南行,我想,我對阿嬌當媒人曾試圖隱瞞台灣男子或越南女子家世背景的做法,是存在著一些疑惑,甚或是不解的。

在去越南之前,我曾經困擾著,是否該在紀錄拍攝的影片中呈現阿嬌作媒人隱瞞事實的這一面?甚至是要不要去直接問她這個問題?因為從已經嫁來台灣的二位越南姊妹身上,聽到她們曾經歷過不舒服的遭遇之後,這件事一直讓我不知道該不該從阿嬌身上獲得證實。臨行前,我還問一位好友的意見如何,最後,不論碰不碰這個議題,她鼓勵我去就是了。

越南娶妻行

一直到現在,在越南華人所開設的旅社房間裡,我們當面面對阿嬌隱瞞的情景,回台灣之後仍讓我久久難以忘記……。

那是在越南的第二天晚上,因為這次越南娶妻行中,有兩位台灣男子要娶妻,一位是已經確定要娶阿嬌么妹的阿強;另一位是還不知道要娶哪位越南女子的阿輝。

第一天,我們到達越南旅社之後,沒多久就有一些越南的中年婦女和年輕的女子來找阿嬌,剛開始我和同行的台灣朋友美秀都以為是阿嬌的親戚朋友們來看她,進進出出的人多,好熱鬧。當天,我們只知道有一位越南女孩要來和阿輝相親,不知道阿輝喜不喜歡。我和美秀不時在另一個房間打探,最後阿嬌和阿輝決定了。

剛開始阿輝很不能接受這位年輕的女孩,我會聽到他三不五時的說到:「我這趟只是來看看用平常心啦!」、「她才十九歲,差太多啦……」、「回去會給人家笑」、「這樣的婚姻是一場賭注」等等。我看到阿輝一路上淡淡的表情,不時往車窗外嘀咕抱怨著越南的交通很亂,像是一種撫平當時忑忒不安的心情吧!

我們是一直到在越南的第四天,才知道第一天來旅社穿梭「探親」的女孩子原來都是來相親的,她們先來讓阿嬌看看,阿嬌會先篩選之後才決定這位女孩──阿晴,來和阿輝相親。

第一天,女孩在介紹人阿姨和姊姊的陪伴下來到旅社,確定相親成功之後,在接下來的四天,她都是獨自一人和我們一起活動,偶爾在胡志明市工作的姊姊會來旅社看她,在鄉下務農的爸爸也曾經來過一次。阿晴總是靜靜的坐在阿輝的床邊,看著大家忙著阿強的婚事,因為語言上的隔閡和陌生,阿輝幾乎沒有和她說話,我看見她總是低頭不語,心想,她現在心情如何?是高興被選上?還是陌生緊張?

第一天晚上,我們擠在阿嬌家打地鋪,我看見阿晴睡在美秀的旁邊,手環抱美秀的腰睡著了的神情,是安全感吧!美秀和我四目相對,我們似乎可以理解這位女孩在孤單的身影之下,那種找到一條出路就要豁出去的決心!然而,我好像看見自己的不捨,在一種無以言狀的情境裡翻滾……。

在相處了一天之後,我們從阿輝那裡知道阿晴是讀了十二年的書,可是和之前阿嬌向美秀表示阿晴只讀五年的學歷有些落差。於是,我開始思考阿嬌扮演的中間角色,阿嬌隱瞞事實的情景就發生在我的眼前,我的疑惑需要被解開嗎?如果需要,又要如何解開?阿嬌在擔心什麼?是善意的隱瞞嗎?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說真的,我已經跳脫紀錄片的拍攝思考,純粹只是一種想要知道阿嬌身為媒人和坊間仲介的差異在哪裡?難道她也是一切以利益考量而不擇手段嗎?

女人婚姻的自覺與宿命

我之前在台灣已經拍攝記錄她們參與識字班一段時間,知道一些有關阿嬌的故事-她是家中十二個小孩排行第八,從小讀了三年書,九歲就開始在越南幫傭,二年多前嫁來台灣,當三個孩子的後母,先生是拖板車的司機。阿嬌今年三十六歲,在社區裡是這群越南姊妹中的大姊大,幾乎每次上識字課她都全勤,身材嬌小大嗓門的她個性爽朗,在她居住的社區中,有三位越南姊妹是透過她的介紹嫁來台灣的。而美秀是駐在社區社福機構的工作人員,負責生活適應/識字班的工作,長期陪伴她們的美秀告訴我有關阿嬌作媒人的故事,讓這趟越南行的我對阿嬌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就在第二天,大家忙完阿強婚事之後的傍晚,我們幾位在阿輝的房間休息閒聊著,因為一直不知道阿晴是從南部的哪一個省分來,語言的隔閡和手邊越南地圖的不夠精細,以致於都還不瞭解她家裡的情況,在一陣比手劃腳之後,我刻意再問一次阿晴的學歷,請阿嬌幫忙翻譯,只見阿嬌使使眼色輕聲的說:「阿晴讀五年級,就不要再說出來,當她是讀十二年好了。」因為阿嬌很小聲,於是,我刻意讓阿輝說出他聽到的訊息是:「阿晴讀了十二年學校。」為了平撫我對真實情境的衝撞,只好順勢帶出阿晴或許因為家境因素而讓她無法繼續求學,這是環境的影響並不是個人不能,而阿嬌表示自己只讀三年的書嫁來台灣,以後如果自己過得不好沒關係,至少為越南家人,她該做的都做了。當場,我再也忍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而眼淚潰堤……。因為,阿嬌說台灣男人會希望娶來的老婆學歷高,阿晴好不容易可以讓一個男人娶她,如果相親不成功,會很可惜!我一邊氣阿嬌的刻意隱瞞,另外,更心疼她對女性生來油麻菜仔的宿命。我忍不住哭著告訴她,我自己的媽媽是養女,因為當時環境的困頓,雖然只讀了四年的書,但是我不會看不起她,就像我不會看不起阿嬌一樣。我告訴阿嬌,妳有精明能幹的一面,難道今天的工作能力是那三年學校教的嗎?她搖頭表示不是。我再問阿輝,當他知道阿晴是讀五年級書後的想法,他表示,其實只要會數字加減乘除、錢會算就好了。阿嬌聽了之後表示很高興。說真的,當場我不知道從哪來的思緒,會把媽媽和她們類似的狀態帶出來。

一直到回台灣的一個星期裡,我不想打開電腦,不想閱讀,腦袋空空反覆思索著這一趟五天四夜的情境,還有媽媽的成長背景,我再一次請媽媽告訴我更多當時的情況,包括三十多年前她和從大陸撤退輾轉移民到澎湖的軍人爸爸相親之後(媽媽大部分的聘金都讓她弟弟讀書用),再和爸爸來台灣生活的過程,我開始更細緻的從她的口述故事中,一層層幽微的看見,她當時躲在房間連一眼都沒瞧見爸爸,就讓阿嬤(阿嬤因為是童養媳,和先生結婚不到一年他就來台灣另娶妻,媽媽說是因為兩人從小玩到大,並沒有感情緣故)安排婚事的緊張的心情和被決定的宿命!似乎,媽媽、阿嬌和女孩阿晴有著一種相似的交會,一種藉著結婚來台灣,而可以找到一條生活出路的可能。

媽媽常常被街坊鄰居的李媽、張媽等眾媽媽們問到:「妳家華瑛什麼時候結婚啊?好讓妳抱抱孫子啊!」其實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女兒不來適婚年齡那一套,但是,我總會不經意的聽她說:「以後妳老了,沒有先生、孩子照顧妳,孤孤單單的,怎麼辦?」想著她的婚姻被決定,和我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婚姻的兩代女性之間橫跨女性意識的差異,再將場景拉到現在的東南亞這群因著婚姻而來的新移民女性,讓我在這五天四夜的台灣男子娶妻行中,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似乎將時空拉回到媽媽的那個年代,重重疊影,我正親身經歷一場另一個世代的婚姻新浪潮。

當時,我無法告訴阿嬌或是阿晴性別平權是什麼,因為,在越南用餐的餐桌上,我看見阿晴被教成要先夾菜給先生的服侍態度,順從,成了當下最被優先需要的互動要件。讓我想起阿強說:「想要娶一個乖、聽話、單純的越南女孩。」其實,我是一陣混亂的狀態。我在想,阿晴的順從是一種面對先生需求之後的生存策略,「卑賤」的文化記憶不斷勾起我的複雜思緒,但是在這樣的看似不平等的特殊處境之下,或許卑賤的女性身影是在創造、轉化另一種女性生存意識的能動性。

腦海中不斷浮現澎湖阿嬤甘之如飴的硬骨性格,她在家中有別人所無法取代的位置,那個時代在先生拋棄她之後,她選擇了獨力扶養二個孩子的堅定意志,是社會不允許?還是不得不?在當時出身不好的情境裡,阿嬤是如何走過來的?我是在經歷過這次的碰撞之後,看見一種存在她們之間的類同,以及看見我自己正穿越一道複雜、幽微的生命悸動。一方面她們有著環境迫使女性面對出身的宿命,另一方面阿嬤和媽媽卻沒有這群「越南新娘」在台灣所受到的種族歧視。

誰堪台灣婚姻愛情夢

拍片的現場意外遇到了一個情境,就在和阿虹一起到社區購買飲料時,她向同樣是從越南來的素芬買飲料,素芬一邊調配飲料,一邊和阿虹話家常,沒多久店理的男性老闆跑出來,只見素芬迅速的走回廚房,當我還一下會意不過來時,老闆表示:「她們在一起不好啦!都會相互比較誰賺得錢多?誰有沒有寄錢回去?」當我再試圖和老闆交換意見的同時,我看見站在一旁的阿虹低頭不語,老闆又再次表示:「她們來這裡就是要融入台灣,不要再說自己的語言卡好。」

我們在離開之後,我問阿虹她的感受如何?她告訴我:「錢、錢、錢,誰不愛錢,又不是去偷去搶的錢!」憤怒的情緒迴盪在整個空間,一直到她軀車趕去上班。

當台灣這塊土壤還不夠展開胸襟要來擁抱異文化的豐富性時,其中存在著強勢優越的馴化心態,這種「優越的自我」和「低劣的他者」的意識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再現,嚴格探究起來,早期我們對西方世界的媚俗,不也正不斷憧憬著向外移民的諸多可能性,而西方世界高姿態的看待我們卻形成一種強烈的對照。

阿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嫁來台灣二年多,當時要嫁來並不知道先生已經有過一次婚姻和一個小兒子,媽媽告訴她既然都嫁就只好接受吧,婚後她長期一人在家照顧孩子,先生擺明了娶她就是要替孩子找一個媽媽,自己甚至大辣辣的帶女友回家,阿虹無法理解這樣的婚姻,甚至還遭受到先生的暴力相向,最後她選擇逃離那個傷心地,獨自在外謀生。她曾經經歷過老闆積欠薪資的窘境,最後在一位台灣友人的催討下,老闆才拿出錢來。

她們兩人現在共同租在一間公寓,現在她在一間燒烤店工作,她告訴我最大的調劑是半夜下班之後和同事去逛六合夜市、拍拍大頭貼。這次我們一行人去越南娶妻,順便帶著她委託的東西,裡面是一些在夜市夾娃娃得來的大小玩偶和一件涼被,她的家距離阿嬌的家坐車要近 20分鐘,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一入屋內昏暗燈光下,看見阿虹的媽媽瘦高黝黑的臉頰和實際年齡顯得蒼老許多,媽媽在和阿嬌的對話裡透露出希望阿虹繼續待在台灣的想法,因為阿虹很想辦好離婚後回來越南,她說在越南有一位男友在等她。

這天夜裡,我們幾個人在屋裡無法完全瞭解她們對話的內容,只能從阿嬌簡單的表達得知媽媽不希望阿虹回越南心意,我看見美秀焦急的些許怒氣,她向媽媽表示阿虹在台灣的不順遂、賺錢的辛苦,美秀知道阿虹承受著家裡經濟上的負擔壓力卻又得面對目前離婚纏訟的困境。

嫁去台灣的女兒成了家裡改善困境的主要助力,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來台灣的婚姻都有充裕的經濟資源,我看見阿虹媽媽將一線希望放在阿虹身上的最後一搏,也看見因為貧窮所帶來的恐慌。那一個晚上,我們在鄰居眾多眼睛的注視之下道別,我好像看見一雙雙殷殷企盼的眼神逼視著自己,他/她們發出強烈的怒吼:「原來台灣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在阿環的身上,我看見一個能屈能伸的女性樣貌,阿環告訴我大部分的女生嫁來這裡,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好,她在開始結婚時,就已經為越南媽媽家添購好大型的家電器具,先生會買給媽媽。如今,嫁來台灣七年,只寄過一次500元美金,之後就沒有了,因為她說:「來台灣生活,也有家庭小孩要顧,不可能每個月寄錢回去,那誰來寄給我?先生說他養我可以,可是不可能養我媽媽一家人。」平時就在美容院替人修剪指甲的阿環,曾經因為做裁縫工作時老闆跑路,以致於她現在覺得要「現做現拿錢」,雖然先生還是希望她有一個正常的收入,她卻一派樂觀的自我調侃一番是自己太懶得去找,就算有老闆要求加班,「那孩子怎麼辦?」說著一口流利的台語,她笑笑的說很多人會以為她是台灣人,因為身材很壯大,和她細心巧手所創作出來的作品有一種另類的美感!

曾經,在她和先生的相親過程中,她敘述另一位女生被媒人教學著要主動倒茶、夾菜給男方等等討好的動作。可是阿環卻不想怎麼做,她還十分討厭那位「勁敵」的行為。之後,先生的決定是她時,她其實是很驚訝的!因為她並不符合一些女性應有的特質。她前二次的相親過程,只要是阿環看不順眼的男性,她就會故意將自己的年齡謊稱是十六歲,好讓對方不用選擇她。不過這次她看她先生高大、英俊,她就謊稱自己已十九,其實她當時只有十七歲,在這樣的相親過程不難察覺出阿環的主動選擇。在一種特殊的情境之下,自己也可以創造出一套遊戲規則。在此之前,我以為相親的女孩都是被動的等著人家選,而沒有自己的選擇,透過阿環的故事,讓我更細緻的凝視在她們不一樣的生命經驗裡流動著不一樣的風采。

(本文作者為高雄縣辣媽媽劇團帶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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