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sbian你在哪裡?

by shrinkwil

高中唸女校,女孩之間常見的「手帕交」情誼,給予女生(相較於男生)更多與同性親暱互動的機會,這份寬鬆的尺度使校園女同志有了游走邊緣的合法屏障;而女生對於性/別越界的事情,向來也比男生更能輕鬆面對或接受。因此女校裡的同性戀情,向來比牆外世界的同性戀情「明目張膽」;異性戀同學們對於這些戀情的包容度也比牆外世界來得高,我甚至記得,非同志同學談論班上幾對情侶有多幸福時,帶著隱微的羨慕口氣。

然而這些特殊性並沒有為女校裡的同性戀情增加正當性。相反地,因為它符合情境式同性戀──一種暫時性的同性愛慕現象──的條件,發生在單一性別的環境中;因而被主流同性戀教材排除在「真正的同性戀」之外,強調這群人多半還是異性戀,只是因為情境的誘因,一時意亂情迷。一旦當中有人日後跟異性交往,這樣的分類就更理直氣壯。的確,有許多在念女校時期與同性交往的女生,畢業後或進了大學,便「回歸異性戀常軌」交起男朋友,年紀再大一些結婚生子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我一直很納悶怎麼自己的觀點跟別人不太一樣,關於那些離開女校後投入男人懷抱的女人,一般人(包括女同志本身)會說他們變成異性戀了;卻很少有人跟我有一樣的反應:哦,原來他們是Bi(雙性戀)。或許這群女人往後真的也就不再和任何女人談戀愛,但是我總困惑為什麼他們不是被稱做雙性戀。

硬要將人分類,當然是一種非常政治不正確的行為;只是一旦曾經與同性相戀的人愛上異性以後,有一部分的她──除了愛異性也會愛上同性那一部分的她──就完全被抹去了、不算數了(doesn’t count),其實是我真正在意的部分。我覺得至少也應該稱他們為「hasbian」(指那些曾經是女同志,如今則和男性交往的女人)。

一個好友在中學時和女生交往,長大以後陸續交了幾個男朋友。她的自我認同除了異性戀以外,從來沒有第二種可能;即使她曾經告訴我,到目前為止,在所有情人當中,和女生在一起的那二段關係,是她覺得最美好、最自在的回憶。

上大學的確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中學時曾經是女同後來愛上男生的那些女生,多半在大學時「轉性」。有人會說,這正是情境式同性戀的本質:在苦悶的生活環境中(升學壓力下的尼姑/和尚學校,當兵、跑船與一般生活隔離時),人總會需要相互支持、陪伴的對象;因為異性伴侶難尋,所以暫時容許自己越界,在同性對象身上尋求慰藉。是以一旦脫離那樣的情境,回到了兩性共存的世界,所謂的同性情愫也就跟著雲淡風清。

另外女校裡也特別常見一種同志故事:情侶們協議在畢業後分手;或者,為了不讓分手時的悲傷心情影響課業,提前在升上高三時說再見。高中時有一個可愛的學妹便因為和女友約定分手,愈近分手時刻,愈是煎熬難當;經歷內心幾番拉扯後,二人終究分開了。當她在我眼前不住低泣時,我不禁想問她,既是如此相愛,何苦忍痛斬情絲?這個問題我始終沒說出口。我猜想作為一個女同志,可能從來就不是她生命中的選項,即使她這麼愛另一個女孩。

在異性戀的關係裡,除非是婚外情一類不為世俗所接納的關係,通常很少聽見哪一對情侶,將愛情當做普通生涯規劃一般,在愛情正熾熱時,便約定分手的時間,早早決定一段關係的修業年限。然而這樣的情節在女校的同志(姑且讓我用這個詞統稱吧,至少曾經是)愛情劇裡,卻持續上演。

對於我們這些「夠資格」被主流社會稱作女同志的人,旁人常說我們是一群有反骨性格、敢於衝撞體制的女性;甚且這些話從一個女同志口中說出時,可能還帶著些許自豪。然而不管那些曾經愛過同性的女孩最終以什麼樣的方式走入異性戀世界,都不是「情境式同性戀」的論調,或一個女性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反抗體制可以概括解釋的。

一個社會對於非異性戀的界定如此嚴苛謹慎,其目的是在進行一場思想控制,阻止人們認識並接納落在主流框架外那一部份的真實自我。當主流社會慶幸女校裡的年輕同志回歸正途;當選擇繼續反骨的同志對hasbian 做出「不夠堅定、不夠勇敢」的歸因時,眾人其實是不約而同地默許主流社會抹煞人們擁抱多樣性自我的可能。畢竟,將責任歸咎給個人,總是比較容易的事情,如此我們便不需要為解構負責,只需假裝那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

迷途知返的異性戀也好、hasbian也罷,我相信一個人的自我認同,是要他「自己說了算」。然而這個「自己說了算」若永遠只有「異性戀排他法」的參照標準(只要後來走入異性戀關係,先前的同性戀關係一律不作數),恐怕主流社會自欺欺人定義為短暫現象的「情境式同性戀」仍會持續存在。

在情境式同性戀的緊箍咒下,可能有許多人依舊必須在真愛來臨的那一刻,逼自己開始思索如何說再見;而那些曾經在同性戀情裡體驗何謂愛的付出與給予、後來愛上異性的人們,則可能終其一生都必須將生命中一段重要的關係與整體生命經驗(或至少是整體愛情經驗)切割開,並且無法找到一個適切的位置擺放這段關係。一切只因為,異性戀身分認同被視為優先、排他,以及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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