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當時年紀小

by 洪秀薇

回憶像是倒帶的影片,隨著年代漸遠有點灰白、有點暗沉。

回憶雖可樂在其中,又難免有點感傷!一些惆悵!一晃四十餘年,很多記憶好像還在不久以前,又已遙遠。

澎湖家鄉點滴

幾天前我又回去我的故鄉澎湖,踏尋不著過往的足跡,變樣的景物唯有剩下那片藍天帷幕,白色的沙灘找不到潮汐退後躲藏在洞穴裡偶而探探頭的海沙蟹,增加大串大串堆積如大粽子的防波堤掩蓋了不少小時尋寶、尋飽的海平地。

不遠處有兩枝大煙蔥,炊煙裊裊,不知哪一年那邊多了電力場,小時與老兵追逐賽,盜採葉林那片木麻黃也漸漸縮小、縮短,海平面的增高大半的木麻黃枯萎,年年有颱風橫掃海岸線,新栽植的小木麻黃在夕陽下隨風搖曳,延續舊有的防風林努力捍衛這條海岸線。走在返家的小徑,一路野草叢生,美麗的天然菊被野草掩蓋而失色,熟悉採擷的野果消失了,甜甜的仙人掌果實我們村落已經多年不見了!童年那幅如畫如詩的美景已難再眼簾裡有所著墨。

小時家境清寒,卻非常快樂,兄弟姐妹眾多,靠幾塊貧瘠的田地,和那片自然海洋過活,田裡除了種地瓜、花生、高梁、小米、小麥外,沒有稻田,澎湖缺水,收成看老天,要風調雨順才能豐收。村民喝井水,家家戶戶皆在井邊打水,洗衣,非常有趣,我們幾乎天天吃地瓜或地瓜簽,高梁小米或小麥也常吃,肉,白米是奢侈品,唯有逢年過節或是初一十五拜拜才有。

澎湖四面環海,捕魚的人也多,為保平安,村民拜神信奉媽祖,五府千歲較多,廟宇幾乎每年年底秋收後會做醮祈福,演歌仔戲,當然居住海邊吃海產的機會也多囉!蔬菜自己種,澎湖菜園裏還有個奇景,一排排的荖古石礫豎立在田裡,圍著高高的,在東北季風狂吹時這些荖古石可以遮遮風寒免於疏菜被冷風吹死,夏天豎立的荖古石就讓瓜藤類有果實的疏果攀爬,自己種植的青菜一畦畦隨不同季節種植採收,新鮮的蔬菜吃不完可以賣,以補貼家用。

三餐煮飯需要材火,澎湖沒有高山,沒有樹林,經濟許可好一點的家庭可以在商店裡買到從台灣運來的煤球或木炭,鄉下人買不起,只能自我尋求可燃料,通常一些高梁梗,瓊麻晒乾或是冬天枯死的天然菊,乾草樹枝以及海邊那片防風林隨風飄下的樹葉乾枝,種田人牛多也有人撿牛糞,其實牛糞不臭也蠻好燒。

軍官房客軼事

我家在本村莊算大戶(並沒有錢),有記憶以來就住著樓中樓的大房子,我家有很大的玻璃窗,玻璃門,聽說這棟房子蓋了四五年,所有建材全來自於一家人的努力併構,除了水泥白石灰外,石子荖古石皆自己採擷,荖古石是爸爸從海底挖擷上岸淡化後,海沙也是用牛車一車一車運回來的。大伯是有名的水泥師,加上爸爸叔叔姑姑一大家人的努力,才擁有一個堅固又美麗的家。

我的村莊是個空軍基地,戒嚴時澎湖軍人很多,五十年初還沒有眷村,結婚的軍官有眷屬只能到村鄰租房子,或借住百姓的家,他們的太太幾乎都是本地姑娘。我家很大房間又多,樓上住了我們一家與叔叔一家,後面還留一個大平台可曬東西或在夏夜時聽收音機乘涼,姑姑們結婚後,大伯一家外移,樓下只住爺爺奶奶,騰出了三房租給三位軍眷們,月租一個月一百元,爺爺樂在其中。

我們共用浴室,廚房,我好羨慕這些軍官的太太小孩不用下田,洗澡還有香香的香皂。同樣的廚房他們點煤油煮飯菜,小小的火爐上炒的菜比起咱家的大鍋菜美味多樣,我垂涎他們的麵食,水餃或饅頭,尤其是煎麵餅,如果能吃一口多好啊!那年代大家經濟多拮据分食的機率是零,最多給點奶奶或爺爺老人家嚐。

我們家沒有省籍情結,同在一個屋簷下相處和樂,只是不同的省籍很難聽懂他們的腔調,久了他們跟著我家說些不標準的台語,我們也能有很好的溝通。房子租這些軍眷有好處,通常軍中有勞軍團來表演我們小朋友可以幾個跟隨去看,不管是歌唱表演還是電影欣賞。

軍區戒備森嚴,我總小心翼翼內心站戰競競,深怕一個不小心跟丟,威嚴的軍人衛兵總是直直的站立,一個很大的司令台佈置的好美,一顆圓圓的燈貼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紙,轉著轉著併出五顏六色的光彩令人眼花繚亂,我有點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又呆又俗,不過比起鄰居的小孩我是驕傲的,只是還小並不懂得欣賞,曾經一次還因一部電影嚇到哭,被幾個同去的小朋友恥笑。

營區平常百姓不可進入尤其是重要的基地彈藥庫戒備嚴格更難靠近,高高的牆內外都有斗大的字,牆內強調要嚴肅、威武、剛強……牆外呢?那幾個大字,每個小孩多懂,就是「保密防諜」後面四個字是「人人有責」,其實除了營區,靠近學校牆外也會有些醒目又斗大的字,那是反攻大陸,統一中國或是統一中國解救同胞。這是戒嚴時的銘記。

營區會移防,我們的房客也會變更,印象中有位陸軍士官長,她的太太很年輕,長得非常清秀,可是有點脫線,喜歡與我們這些小朋友玩,常不理會她先生,為所欲為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也不作飯洗衣,先生沒有休假她只能與我們一起吃大鍋飯,還擠著跟我姊姊她們一起睡覺,來自花蓮的這位客家姑娘太太非常天真,應該說幼稚,她其實智商有點低,偶爾說些我們聽不懂的客家話,卻能與疼愛她的先生溝通。她所有的家事全由她先生代勞,她先生把她當女兒般的疼愛,她先生喜歡與她一起洗澡,因浴室共用,為免佔用時間,所以她先生會先燒水提到房間為她拭擦或搓洗身體,她也會幫先生搓背(這是她告訴我們的),我們會笑她不要臉,又好奇想知道,甚至於爬到窗戶去偷看他們夫妻到底在搞什麼,當然是看不到什麼啦!房間的窗簾密密遮蓋著,我們這些小孩的心思與歪腦筋他先生早料到了,幾次之後也覺得沒趣,一點都不好玩。

我家曾經還有位房客,相貌堂堂,當他穿上那套空軍制服時真是英姿煥發,高大英挺的身高,小小年紀的我就覺得他帥。他未婚,喜歡我大姊,那個年代省籍分得清楚,嫁給外省人還是會被看不起,被恥笑。他年紀不大,多大姊十歲有吧!只是在曖昧不明時,爸爸還是怕近水樓臺,瓜田李下被左鄰右舍閒言閒語而把房間收回,後來他申調到台灣,我不懂他離我家後為何再也不連絡,我想應該是想遠離這塊傷心地徹底的忘記吧!而我大姊保守也不多談,事隔幾個十年我們都還記得他,不知他是否也還記得我們呢?

晚餐後時光

我喜歡夏夜的黃昏,喜歡看到重空中越過飛翔的老母雞,小朋友們都會非常興奮看到它,它越過的聲音比較沉,不會像噴射機那樣刺耳,不會像偵察機只會在空中劃線,我不懂那是何種飛機,大家多稱它是老母雞就認定是老母雞吧!因為這種人人稱的老母雞會下蛋,而且一次可以下好多蛋,當飛機越過頭上時好多的大人小孩皆會歡呼,盤旋一兩次後就可以看到它下蛋,小朋友會群聚在高處或他家最高的平台屋簷上,找到一個最好的角落興奮的等待母雞下蛋,(摒息以待)當第一個蛋出現時會聽到來至於不同屋簷平台上的小朋友驚呼聲,高喊著!拍手叫著,下了!下了!下啦!下啦!數著一個兩個三個………數著數著數不清楚但腦中心中希望每顆蛋都能圓圆平順的降落;當時的環境小小年紀看不到什麼特殊餘興表演,也沒有多餘的金錢看表演,所以每次軍中例行的傘兵訓練在黃昏中成了我們的期待,時間短短卻能滿足許多小朋友一日歡樂。

餘興過後,晚餐的來臨,無油無肉的飯菜其實早已經飢腸咕嚕,那年代打赤腳的人多,我雖有穿拖鞋,沒有一身髒,還是得先洗澡洗臉才能吃飯睡覺。夏天井邊會有小朋友在那沖涼,男孩子會穿著內褲洗澡,也沒抹香皂,也沒香皂,最多用洗衣服的肥皂搓搓。大姊打好水準備挑回家放水缸,剛好提了一桶往我與妹妹身上沖,啊──!涼啊!頭髮抓了幾下身上穿著衣服隨隨便便搓洗幾下,再沖一桶水就跑回家換衣服,沒有臭汗味就跟媽說:「洗好啦!」夏天其實常常這樣洗澡,、洗頭,也難怪那時候的小朋友常常頭上會生頭蝨,即使你自己每天頭髮洗得很乾淨,媽媽用「耐斯」洗髮粉幫我洗得很用心,還是不知不覺會被左鄰右舍的小朋友感染頭蝨,逃都逃不掉。

晚餐還是一大鍋的飯,應該說三餐都是那鍋飯,簡單的魚菜擺在我家那條長長的餐桌上,顯得有點突兀,長板凳排排坐的小孩不敢搶食,大人會為我們分食量少的魚,各自放在碗中慢慢配飯吃,媽媽嬸嬸會先餵弟妹吃,我們會幫奶奶裝滿飯,因為奶奶視力不好,媽媽嬸嬸都吃最後面,當然吃最後面飯菜也都剩不多,不要以為媽媽們喜歡吃魚頭,吃魚頭的媽媽們還得辛苦洗碗筷。

飯後左鄰右舍會聚集在一起聊天,我家有一台收音機,他們會聽廣播劇,劇情偶有高潮迭起,一些婆婆媽媽嬸嬸阿姨會隨劇情內心起伏有時還會掉淚,並準時收聽聚集在我家,有時我媽媽看到有哪位嬸婆未到還急著要我們去他們家喊說:「廣播劇到了。」男人會聊天,偶爾一瓶米酒,幾個大男人就這樣分著喝,碗中的米酒配著家中自己種的花生米,天南地北閒聊,忘卻白天一日的辛勞。

夏夜遙望天上數不清的星星,不懂天文的媽媽只知道銀河旁的牛郎星織女星,夜晚在樓上平台乘涼,搭個小帆布遮露水在平台上睡覺,月圓的晚上我多麼希望能看到嫦娥仙女,在內心繪畫著玉兔,幻想著玉兔跑來跑去,每當浮雲越過月亮飄散如仙女裙襬,我會想像那是仙女嫦娥呢!媽媽說月亮有神,農曆七夕要拜月娘媽,拜月娘媽要有花粉,除了花粉還要有素果還用米做了一些圆圆壓平的餅拜拜,有幾條紅絲線和幾個古錢一起放在旁邊,拜完後紅絲線串上古錢穿戴在幼小的孩童脖子上,這樣小孩就會比較好養而平安長大,來年再把紅絲線換新的,直到小孩十來歲,但是如果很高大又上學了會被笑長不大,也會很丟臉,常在大人看不到不注意時會偷偷把它解開藏著。

空飄傳單歲月

上小學後,在學校必須講國語,一個不小心說漏了嘴可會被處罰的,罰站還好,罰錢可該怎麼辦,家中人口眾多連學費每學期都要老師催,怪不好意思的(還好那時老師還不會叫媽媽寫悔過書),如果罰錢可能回家還要被家長鞭打。

戒嚴時,學校常教學生要保密防諜,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對陌生人要注意,一次鄰居一個大哥的朋友,去海邊附近放牛,發現了一些不知何時重天空飄下來的紙張,已經忘了內容寫什麼,大人很快的交給派出所,大家神秘兮兮的以訛傳訛說有匪諜就在我們村中散佈謠言,要大家小心,謠傳風聲鶴唳,小小的心靈就這樣壟罩著一片烏雲,還好幾天過後就又忘記了;那些宣傳單是從大陸空飄而來,後來就由軍中阿兵哥去處理,而哥哥的朋友隔天在學校升旗典禮時,還特別接受校長老師頒獎表揚他愛國,學生個個熱烈拍手。

靠海附近坡提的防風林旁,三不五時軍人會去打靶,許多男孩子放學或假日會準備一些可以挖或扒的小小鋤頭在高處等候,等到軍人打完靶整隊歸營後便爭先恐後的去尋寶挖彈殼來賣,那是一個小小經濟的來源。村民更期待海邊那片空地,有空軍基地營區大卡車出來倒垃圾,垃圾中多少也會有些破銅爛鐵,不管是空瓶鐵罐或是可以再利用的文具電線通通帶回家,可以利用的木板釘個雞籠圍籬或是小板凳,再不行還可以當材火燒,物盡其用。小朋友變賣破銅爛鐵的錢買幾顆糖果兄弟姐妹分食過過乾癮,錢多還可以儲存起來買鉛筆作業本。

潮汐退後海平地有許多東西可以捉拿,隨時可以提個籃子去撿一些螺回家,有人會去釣魚,挖蚵,各種東西都有,說真的只要你努力不要那麼愛玩很快就可以滿載而歸吃到鮮美的海鮮,也許貨物不完美小小的,裡面可是有魚有蝦還有螃蟹,當然太迷你的魚蝦帶回家媽媽會揶揄的笑說:「它們的媽媽會來敲門,等它們長大一點,再帶回家吧!」

這條海岸線非常長,每年都有大或小的颱風,每次颱風過後海岸旁被風吹倒的木麻黃是我們樂意看見的,甚至可以說是期待的,左鄰右舍大人小孩會在風雨歇停軍人還沒出來巡防時,提早出門爭取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全家大小老老少少去把吹倒吹斷的樹木樹枝扛回家,速度太慢的被海巡兵發現可不得了,曾經一位鄰居還被追到她家搜查,還告到幹事那說他家砍筏樹林,大家嚇得要命深怕也被追查,趕快用乾草遮蓋剛扛回家的綠林木隱密包藏著。

防風林裡的老士官長

整顆帶回家的林木,鉅斷曬乾收藏等節日或過年時做糕餅炊年糕,當時負責管海防的這一位老士官長非常嚴格,我們都歸喊他「老竽仔頭」,他不准百姓搬運,除了葉枝以外整顆的樹盡可能定位讓樹木繼續生長,不管樹木是否能存活,他堅守自己的崗位,管好這片防風林。

這片防風林有太多的故事,嬸嬸曾經因撿樹枝掃落葉大腹便便無辜的被這位壞脾氣的士官長「老竽仔頭」關在碉堡過,經歷好幾個小時才放她家回。>而我呢!唉!也常常與鄰居的姐妹去這片林地检些枝葉回家,每次這位老士官長發現我們就非常生氣,死丫頭!死ㄚ頭!媽的!死丫頭‧………在後面追趕我們,跑啊!追啊!跑啊!有時候布袋來不及帶走,他會氣得把布袋燒掉洩憤,窮人家一個布袋縫縫補補可知我們有多難過啊!心裡滴滴咕咕罵個不停死老竽,死老竽頭,嘿!追不到哩!去死吧!死老竽!多麼期待他移防或死掉。

幾個十年過去,老竽仔兵死了嗎?還健在嗎?多年後他可是我們回憶中最常提的人物,也是最是懷念的人。

軍人口中常說:「民敬軍,軍愛民。」真的也沒有希望誰死,倒是喜歡過年,過年可以穿新衣,吃年糕,發高,有魚有肉,臘月時就開始每天算著日子,等著過年,等除夕那夜的紅包。

除夕、期待除夕過年來了!那夜吃得飽飽,不想什麼守夜,領了紅包就去商店批一盒花生糖準備隔天做點小生意;初一一早大街小巷找人作買賣,每抽一張牌一角,看號碼得糖果大小包,過年大人小孩愉樂皆會抽幾張玩玩,生意不錯一個年賺個幾塊錢對學費不無小補。

除了小生意,我渴盼那炮聲響徹雲霄,鑼鼓喧天一團又一團精采舞龍舞獅。過年的高潮在於各不同軍隊們會到村子裡做這些舞龍舞獅餘興表演,掛紅包的家裡軍人他們會去他家表演賺取紅包,表演的軍人有紅包賺可開心的很,廟裡的空地大是最精采最有看頭的地方,除了舞龍舞獅我最愛公背婆,蚌殼戲弄漁翁,踩高撬……一連好幾天不同的聯隊會有不同表演,村裡有空軍,陸軍大家會競爭飆演並與百姓一起同樂。

一年年的過去,一年年不同的改變,一年比一年減少的鑼鼓聲,到現在一片冷清,不再期待!

歲月改變有些被擱置的記憶隱晦,但不曾消失,細細的咀嚼是有點落寞!改變的山河再也找尋不著童年足跡,難以併購的故事,唯有腦中追尋,消失的魚貝蝦類,那片漸漸縮短不見的防風林,隱藏在野草裡失色的天然菊、失落不見的野果仙人掌,路旁的樹枝野草明顯改變了光陰的故事。

我泣訴著我的童年故事,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兒努力聽著我訴説,她!曾經外婆的澎湖灣。

(本文由外省台灣人協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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