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中的李媽媽
by 曹堤
四號公園的人都知道李媽媽是個外省人。每天晚上,不管是雨天還是晴天,她都拄著一支雨傘,帶著台小小的收音機,駝著背,來到四號公園。她每次碰到我,總是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招呼著:「大小姐,你來了!」
她的先生是老兵,三十八年隨部隊來台。除了打仗,也沒什麼一技之長的他,退伍之後,開了一間小小的牛肉麵攤,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們也會順便賣些滷味。因為長期經營練就了一手好廚藝,李媽媽滷的菜真的很好吃。每次嚐到她的手藝,我就想起了我的外婆和我的家鄉。
我出生在鎮江,那是一個寧靜的江南小鎮。小鎮最美的是春天,早春的風輕柔地吹過樹梢,柳樹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青綠,桃樹則輕漾著水水的粉紅,飄在空中的小雨總是迷漫著莫名的哀愁。沒有台北的高樓大廈,沒有台北的熙熙攘攘,唯有那飄忽的雨彷彿來自天國同一個地方。
而李媽媽的家在江陰,只有一江之隔。我雖然沒有去過江陰,卻知道江陰的螃蟹又大又圓。鎮江在長江之南,就是俗稱的江南,而江陰則算是江北。
我們年幼的時候,常常隨著大人嘲笑江北話濃重的口音,和他們北方化的穿著。李媽媽八十出頭了,稀疏的長髮在後腦杓下方挽了一個小髮髻。這種髮型似乎是江北人的標記。她時常穿著一件白底、黑色碎花的上衣,搭著深色的長褲。在我的記憶中,北方的老年女子都是這樣的裝扮。李媽媽雖然來台灣五十年了,口音、穿著都跟在家鄉時一樣。
李媽媽的先生過世之後,她獨立支撐起那家牛肉麵攤,扶養著兒子。兒子長大了,在台北任公職,多年前,舉家移民到加拿大,只留下了李媽媽一個人守著老家。她住在四號公園旁邊,吃完晚餐後,便來到公園,跟每天來散步的媽媽、婆婆們聊上幾句,這就是她孤寂的老年時光中唯一的消遣。
這天,我遇見李媽媽時,她佈滿皺紋的臉上帶著幾分靦腆、幾分驕傲,她身邊也多了一位白淨的中年男子,看他的皮膚就知道他沒有長期生活在亞熱帶的台灣。他長著跟李媽媽一樣的瓜子臉,因為是男人,臉頰寬大些;一樣的八字眉,也因為是男人的關係吧,眉型也粗一些、黑一些。原來,這就是李媽媽的兒子。
在他身上,江北的鄉土氣息已被北歐的洋味沖淡了、漂白了,他的舉手抬足之間,流露著歐美人的直爽與豪氣,和老年婉約的李媽媽行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我心裡,兩者是一樣遙遠的幻影:一個是蒼老、泥土氣息的家鄉,有著揮之不去的親切與柔情;另一個則是壯碩、陽剛的歐美文化,強勢而豪情,卻夾雜著些許的腥羶,可遠觀而不得親近。
一個燥熱的仲夏之夜,我關上聒噪的電視,離開了擁擠的居室,到公園來走走。經過涼亭時,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坐在周圍的長椅上。一陣對話剛好飄進我的耳裡。
一個熟悉、老邁的聲音說到:「那時,兵荒馬亂的,我懷著你,和你爸爸逃難一樣來到台灣,怎麼再帶著一個受傷的孩子啊?」
「媽,那麼久了,妳怎麼又想起來了?」
「唉,哪天不想呢!蘭兒永遠是媽媽心上的肉啊!」
「不知道,讓她留在大姐家有沒有受到什麼委屈?說來,大姐是不會虧待她的,但是大姐個性懦弱,家裡可是姐夫說了算呢!」
「媽,我們一次又一次寄錢回去,這些夠她過一輩子了。」
「你怎麼能體會到一個腿不方便的女人所受的苦啊!從小,寄人籬下,沒有親娘在身邊照顧;長大因為娘在台灣,受到政治上的迫害;有誰會娶這樣的女人回家?老了,沒有孩子,沒有家人……」
熟悉的聲音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哽咽。我循聲望去,正好看到李媽媽的背影:她低頭啜泣著,鬆鬆的髮髻隨著身體一起一伏。
我不知道李媽媽心裡藏著這樣一個故事──對跛腳的女兒的掛念是她永遠的痛。聽著哀働的啜泣聲,我難以想像當初,這個傷口還青澀時,一個作母親的悲哀。
她停了一下,又說道:「要不,我就回去老家住,照顧照顧她。」
「媽,你會不習慣大陸鄉下的生活環境的,衛生啦、交通啦……」
「蘭兒可以過下去的,我就可以過下去。」我從沒聽過這樣堅強果斷的聲音。
「媽,你已經八十多了,身體也是一堆的毛病,那裡的醫療設備很落後。你不要讓我們做兒女的為難啦。」
老人不再說話了。 李媽媽兒子每年都會回來陪她幾個禮拜,這些日子,李媽媽的笑容也有顯得特別真實,臉也顯得年輕、紅潤一些。但是幾個禮拜很快就過去了,路燈下,李媽媽依然拄著一支雨傘,帶著一台小收音機。走近了,可以聽到裡面播放的上海二、三十年代流行的音樂。
如果人生都是過客匆匆,那麼,對李媽媽這樣的外省人來說,台灣好像他們的中轉站。他們的生命源自於海峽對岸的那塊土地,漂流到這個小小的島嶼上,生兒育女。先生過世了,兒女長大了──又飛到另一塊他們嚮往的土地上;只剩下隻身一人待在這裡,和一群熟識的異鄉人,打發著寂寞的老年時光。 對一個遠離家鄉的漂流者來說,家是一個永遠也回不去的夢,夢是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家。在午夜夢迴和炎炎夏日之間,生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穿梭、徘徊。在夢中的家裡,有著故鄉的親人;在現實的白天,面對的卻是生活的艱辛。
(本文由外省台灣人協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