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自己的連妹
by 綠泥
將近80歲的連妹聽著二媳婦解釋「預立生前醫矚」後,急切的出聲說「要」,在兒子夫妻的見證下,她快快的簽妥。
每天早上8點,連妹駝著歪斜的背脊,辛苦的走上一段路,準時搭乘客運車去教學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探視四年前成為植物人的老伴一郎,並且留在那裡一整天。客運司機以為她在這個醫院上班。
一郎的父親是養子,出身困苦,機靈的他是小鎮上第一個賣冰的小販,也是第一個賣縫衣機的人,因而累積了不少家產,花天酒地的他40壯年便過世。身為獨子的一郎當時正準備考大學,父親的遽逝讓一郎夢碎,高工畢業後只好回到小鎮,極不情願的和寡母守著生意相當好的縫衣機店。當時,縫衣機是每位新娘子的必備嫁妝。
連妹的父母認為,婆家僅有母子二人,十分單純,是門不錯的親事。婚後,連妹的四個孩子接連出生,柔順的她安份的扮演好太太、好媳婦的角色。錢從來不歸她管,即便是買菜,也是婆婆去買,她負責烹煮。
隨著進口縫衣機的盛行,購買成衣的人也漸多,縫衣機店的生意江河日下,一郎遲遲無法決定是否轉行。此時,40來歲的他迷上麻將,經常通宵打牌,加上偏好美食,種下了50歲得到糖尿病的主因。
經歷20多年的病程,一郎的身體愈來愈差。某日因血糖過低、口吐白沫而送入加護病房,不幸又感染到腦結膜菌,當時75歲的一郎從此變成植物人。
在曾經得過憂鬱症的連妹看來,就是因為自己沒有盡到照顧的責任,一郎才會得到糖尿病,一切都是她的錯!近十多年來,連妹相繼失去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及二個女婿,她也一概認定,都是因為她沒有把家人照顧好,才會遭逢這樣的厄運。
連妹覺得,一郎和他父親留下的財產就是要用在一郎身上,無論如何,必須全力搶救一郎,直到他能清醒下床的一天。飽受骨質疏鬆症折磨、走路疼痛不便的連妹打死不坐計程車往返醫院,因為老人搭乘客運車是免費的。但是對於鎮日昏睡、意識十分薄弱的一郎,她寧可每隔一日花300元包租計程車,由外勞看護陪同,大費周章的帶著丈夫去做針灸治療。明知效果不彰,但是連妹就是不放棄一絲希望,就算用盡家產也要持續下去。
看著全身僵硬、無法言語、連痰也咳不出來的一郎,連妹相信他活得很痛苦,但她不想背上「未盡心照顧」的惡名,還是要繼續給他最好的醫療資源。
隨著醫療、外勞支出的不斷升高,連妹連自己嫁入近60年從未遷離的店面老家也不得不忍痛賣掉。對她而言,守不住夫家的祖產是很抬不起頭的一件事。
原本賣掉祖屋的現款都要留做一郎的醫療費用,但是顧及寡居、不常往來的大媳婦,生怕起紛爭,過去從未掌管錢財、從未做過重大決策的的連妹決定先給她一大筆現金。誰叫一郎過去曾經承諾要給大兒子店面、田產?他大概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倒下、亟需用錢的一天。
變賣祖屋之後,畢生頭一遭,連妹的名下有了一筆為數不少的現款,但她還是認定那是一郎的,而且時時擔心不夠支應醫療所需。她和一郎每月都可領取6千元的老農津貼,她覺得,一郎的就是一郎的,她自己的津貼才用來買鞋子、皮膚保養品等。
一郎躺了四年,重聽愈來愈嚴重的連妹不住的指責自己,沒有把老伴照顧好;也怨怪醫生,沒有適當的搶救甚至誤診。連妹日益駝低的背脊的確需要治療,但顧慮可能需要開刀調養,就算有外勞協助,還是無法親自陪伴、照顧一郎,那麼她寧可放棄。丈夫、兒孫都很重要,她自己不重要啦!
聽到「預立生前醫矚」這件事,連妹頗為贊同。談重病處置或身後事,一向是老年人的忌諱,歷經多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經驗,連妹倒沒什麼顧忌。連妹不願意自己面臨一郎那樣的命運,常說「我不要躺在那裡,拖垮子女」,因而樂於簽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
連妹可能不了解安寧照護的最大意義是給病人一段有尊嚴、舒緩痛苦的最後人生,她想到的只是「節省醫療花費,把遺產留給兒孫」吧!
連妹的一生,從沒有過自己,她是隱形的。就算是雙眼閉上的那一天,她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