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性革命?不過是成為自己

by 陳洛葳

「男人懷孕,產下一女!?」這個世紀才開始沒多久,電影「袋鼠男人」和「魔鬼二世」的劇情就在真實生活中上演。幾個月前,因妻子生病切除子宮,女變男的T. Beatie,決定經由人工受孕自己代勞。盯著新聞中,半裸上身、留著性感鬍渣的男子,撫觸著大腹便便,並在歐普拉秀中暢談自己的產前症候群,我心想,關於性別與身體,究竟還有什麼不可能?思維還停留在上個世紀的性別研究者,腦袋恐怕也得急轉好幾個彎。

看著美國青少年偶像劇充斥著「異性戀」主角與同性親熱的鏡頭,28歲女導演Brittany同樣吃了一驚。小甜甜布藍妮和瑪丹娜當眾接吻並非驚世駭俗之舉,不過是如實反映了情慾新世代流動曖昧的本質。今天和女孩約會,下週和男生上床,對年輕人來說已經非關「認同」,反而比較像是,此刻你比較想吃義大利菜還是泰國菜這麼簡單。於是,雙性戀紀錄片「愛情雙向道」想探討的是,美國社會的情慾地景是否正在經歷一場天搖地動的崩解?不是經由運動者的搖旗吶喊,而是來自這些擁抱模糊、拒絕標籤、誠實做自己的年輕世代。什麼才是情慾市場的主流?這個問題恐怕已經有了不同的答案。

其中最有趣的,莫過於《愛情雙向道》中,擁有雙性戀媽媽和同性戀爸爸,因而敏感早熟的11歲少年Josh。情慾空間的開展,也意味著一對一伴侶關係,與傳統家庭結構的鬆動解組。不久的將來,課堂上小朋友的自我介紹可能會是:「我有兩個同志爸爸和13歲的哥哥」、「我有兩個拉子媽媽,可惜剛分手,我和兩個分居的媽媽輪流住,她們各自有新的伴侶」,「我有六個同志家長,四個爸爸兩個媽」,而這樣的情節,正是紀錄片《酷童嘉年華》中孩子們的真實人生。擁有兩個媽媽,居住在保守德州的15歲女孩凱兒,與擁有兩個老爸,就住在石牆酒吧附近的紐約男孩克里斯多福,成為鮮明對比。如果說在多元家庭中成長的孩子比較辛苦,那麼來自異性戀恐同社會的壓力責無旁貸。「我老覺得要保護自己的家長,因為這個世界對他們很殘酷…」、「我覺得我得去證明,同志家長也可以把孩子教得很好,甚至更好!」,凱兒如是說。至於同性戀、雙性戀、跨性父母是否會教出「不正常」的小孩?教育者與兒童心理學家請稍安勿躁。且不論酷兒教母Eve K. Sedgwick還特地專文討論「如何把小孩養成同性戀」,科學研究也從來無法顯示這兩者的關連性,反倒是影片中,「酷童」(queer spam)們呈現出相較一般孩童,更寬容、反歧視的世界觀,真正道出導演企圖暗示,多元家庭的革命潛力。

多元家庭延伸出的另一個面向,則是「非傳統伴侶關係」的法律議題。榮獲2008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短片的《扣押幸福》,如實記錄了發生在美國海洋郡的一樁真實事件─—罹患癌症的資深警察羅拉,在去世前為了將養老保險轉到同性伴侶名下所做的抗爭。然而,該片最動人之處,其實是那些挺身而出為羅拉奔走發言,進而集結成抗議團體的異性戀同僚們。羅拉的現身,為這些象徵捍衛社會秩序的,該是最保守的中產白人男性,帶來原本一輩子也無須思考的議題,進而使之搖身成為最激進的抗爭者,也同時改變了這些人的生命向度。

而繼去年《獵物》之後,德國知名女導演安潔莉娜‧瑪卡隆再度以公路電影《生命萬歲》令人驚豔。若說女性公路電影始祖《末路狂花》是兩個女人用「死亡」向父權共謀提出絕望的抗議,那麼《生命萬歲》則透過了三個不同世代女人命運與情慾的交織連結、拯救與被拯救,最終重新擁抱了「活著」的意義。三個女子之間,究竟可以是慾望對象、姊妹情誼、還是母女關係?影后漢娜蘿蕾‧艾爾斯納飾演的老年拉子,彷彿補足了姊妹關係中缺席的母親,為另類「家」的可能性提供了想像空間。

在影像真實故事背後,首當其衝被徹底被改變╱造的,往往是在這些勇敢的邊緣性認同者身邊,她╱他們最親密的家人和伴侶。在《男兒身,女兒心》,這部自傳性的紀錄片裡,加拿大導演Gwen Haworth記載了自己由男變女,但仍慾望女性的歷程,以及在她掌鏡之下,與家人、妻子與摯友展開的對話,真誠、糾葛,卻時而令人莞爾。Gwen的認同,翻覆了周圍所有人的世界秩序。「如果妳開始和男人交往,我的腦袋就要開始想同性戀的事,現在我看到我的兒子有胸部,和女人交往,所以一切還好,除了我必須要改稱『她』之外…」母親說。跳脫受害者形象,沒有煽情催淚,在變性影片與紀錄片幾乎快已了無新意之下,Gwen的影片仍舊清新可喜,在調侃「學習成為一個『真正』女人」的社會過程中,也同時幽了自己一默。從酷似金剛芭比的扮裝皇后,到酷帥得不得了,陽剛的女同志T,Gwen終於找到自己的風格,誰說真正的女人該是什麼樣?

如果說Gwen小小顛覆了一下什麼才是女人的典型,那麼「熊T潔米」則是大大地拿性別操演開了個玩笑。自編自導自演的Michelle Ehlen,在劇中扮演失業的T演員,為了得到演出機會,不惜「扮裝」成濃妝豔抹的女人,到處試鏡卻到處碰壁,最後以真面目試鏡,果然贏得飾演主角的機會,但這次,卻要她演個「真正的」男人。妙的是,當T的潔米三年乏人問津,扮裝成男人的潔米,反為女同志帶來致命吸引力。導演Michelle透過自己(T),這個性別跨界的身體(不男不女),把刻板性別角色給好好戲耍了一番,巧妙地把Judith Butler硬梆梆的「性別嘲諷」(gender parody)給無俚頭化了。

最厲害的,莫過於靈巧幽默的《拒穿比基尼》,用九分鐘便一針見血地點出性別與衣著符碼之間的微妙關連。「蝴蝶輕」輕薄短小地道出了青少女成長困境的沈重,抑制食慾、拒絕出現性徵的身體,女孩在跨向成為女人的門檻前猶豫不決,慘綠少年如何展翅翩翩,告別黑白童年?

令女人懼怕的婦產科醫療器材,卻是男人A片中的性玩具?女性敞開的雙腿在男人眼中永遠只有一種意涵,但對女人來說,卻同時代表疼痛恐懼,與接迎新生命到來的姿態。來自韓國女導演Im-Mi-Rang的「鴨嘴器迷思」,以「陰道鏡」為切入點,透過男女間不斷的對話與角色互換,揭示亞洲兩性關係的迷思。

為何女性主義者鼓吹了三十年,整型反較過去更為普及流行?乍看之下,《整型行不行?》提出的問題,似乎是70年代女性主義對抗美貌體制的老調重彈,但同樣有「三十危機症候群」的導演Sunny Bergman,則拿掉了女性主義者的高帽子,選擇和整型女人們站在一起,同理之餘,更直指21世紀媒體影像工業的精緻化與擬真化,為女人身體重塑了一個關於何謂「正常」、「美麗」的想像,與整型業者共謀,將女性集體推入整型市場。

而這些是否意味著,上個世紀舊有的身體樣貌、情慾關係與家庭結構已然崩盤解組,一種前所未有的、詭譎多變的性別結構正在悄悄成型?在媒體興奮地大張旗鼓,準備找個時髦的名詞,標示某種「趨勢」已經來臨之前,我會說,是,也不是。或許,所謂的新浪潮,不過是越來越多人活出自己的真理。究竟什麼才能徹底驚擾撼動黑白分明的頑冥體制?不是性別研究者學院派的邏輯辯證,不是少數運動者綁布條在街頭叫囂,僅僅是夠多的人願意誠實地成為自己,在生活中勇敢揭露真實自我情欲、身體的面貌,革命,就已經上路。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Bi the Way發起人,本文由台灣女性影像學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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