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

by 靜蓉

一切的故事都從這裡開始。

初識時是在一場電影座談,我們握手寒喧,那是第一次感受他的溫度。養貓的男人,手掌的質感厚實而柔軟。他是個慢熱的人,大部分的時間裡總是在一旁看書,在很多場合裡,他的周圍似乎有種凝結的不真實感。

那是個特別的場景。在洗手間裡,朋友正為了酒醉後的失態感到懊惱跌坐在地,而他卻能無視滿屋腐敗的嘔吐物與酸臭味,蹲在地上與他分享生命的種種,當然還有讀書心得。那時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著真是個奇特卻又溫暖的人,我開始感到好奇。

那些年,我活在虛構的生活秩序裡,逞強的在各個城市裡移動,習慣孤獨也習慣不去觸碰過往的人生片段,逐漸的假裝那一切並不存在。一個人旅行然後獨自流浪,也許有一天也流亡。甚至相信孤獨一人就能逃避命定情感失敗的方式,就我一人。年輕的他發現了我,在我不再相信愛情的時候,一天一封他開始書寫著關於他生活的一切,帶著我用他的眼睛旅行世界的方式。他寫著:「親愛的妳在回家的路上嗎?」

一個年紀少我6年寒暑,卻有著耐心與沉穩個性的人。

好長一段時間裡,他試圖將自己從一段早已逝去的關係中抽離出來,但那是我第一次發現他有個和外表不搭襯的靈魂,蒼老的。

Photo by Appalachian Encounters

一天夜晚和幾個朋友相約台大運動場旁慢跑,我提早到場想一個人享受夏夜風吹樹梢的寧靜,卻不小心發現他一人在椅子上低頭拭淚看著與過去伴侶的簡訊。那時我看見他眼睛裡的靈魂,倔強而沉默,深色的眼眸裡有種孤獨的氣息,一種遙遠與靜謐的覺知,像一本書。那一晚我們談了整夜關於人與自然關係對話的可能,像似早已熟識十年的老友般。

他是個古怪的男人,追求的方式古老卻又孩子氣。入伍後他開始書寫他的生活,如同在沒有門的房間外耐心敲打,一次次在縫細處塞進信件,投遞每天的心情和路上的風景。花蓮的清晨初陽,海浪拍打岩岸的聲響,草地上風吹起的落葉……那些被我逐漸遺忘的蛻色景象被一種文字描繪的方式堆砌在房間角落,如此自然 。

一封又一封的信件透過郵政系統寄至早已被廣告文宣占據的荒廢信箱,與現代生活步調相比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他仍書寫,孩子氣般執意著。

我強烈的不安全感其來有自,曾經交往三年的西方情人,我因為他的孤獨感而愛上他,在不停往返的旅程裡面,卻發現他的孤獨與我不同,他不停的保證不停的承諾,情感也逐漸失去樣貌。我自信的以為只要真心付出便能換得靈魂伴侶,可是我過於天真,甚至愚昧,勤快學習想跨越文化的差異。其實他是個與我年齡差異5歲的年輕情人,我的眼裡只有他的臉孔與文化,從沒去注意他青春的身體裡有著一股騷動不安的氣質,他只關心現在,追求新的事物。他的熱度來自於暴烈的激情,我的渴望卻從來是種平淡。我在餐館裡洗碗認真的工作,以為找到第二個家,期待每天夜裡共飲一杯熱茶便是滿足,以為人生能繼續如此平靜的活著就是種幸福。但不過一夜的變化,我失去了曾以為的家,他的現在住進一個新的對象。從那刻起我開始沉睡,不想再面對充滿波瀾的情感,以為人生就這樣沉睡下去。

也曾有個關係複雜的男朋友,他總說他變了,想安定想不再飄移,不想在不同的房間裡尋找安慰寂寞的方式,但他早已像個游牧民族,徹底的從來都是。從這張床到另一張床,他習慣也喜歡這樣的生活,他沒誠實面對過自己。喔!不,他很誠實。他從來只愛自己。

於是我不再相信愛情,在已經不再年輕的時候,我遇見了他。一個年輕卻像貓的男人。他使我甦醒回憶起對愛情的想望。

這不是個容易的決定,這一路要追趕的除了生活觀念,年齡差異,還有周圍親友的異樣眼光。即使我曾有相似的過往,那些眼神與質疑的論點仍足夠使我視這段情感為畏途。聲浪四起,有人強調時間是漸進地失序,外表與身體老化速度無法與人性博鬥,年輕的心總是蠢動,輕易就能說出承諾,一時寧靜無法兌換旅途的安穩。

我明白,我追求過耀眼的燦爛,也曾肆意放縱年華虛擲,神馳於虛構的想像。我明白那些選項,抉擇與結果之間的兩難都是一種不易,一種掙扎。是的,我明白,真的明白。早在青春遠去的那個秋落季節時,我清楚那些酸甜的味蕾跳動再也不會回來。不甜了,那些年我身上多了點世故與冷漠,也許還有疏離,早已經不甜了。

這不是個容易的決定,從來都不是。

那是個顯得有些懷舊的場景,在憲兵學校門口,天空正下著細雨,11月的林口夜晚颳起陣陣冷風,周圍都是陸續要收假的士兵們。在一個不討喜的地方,他說著:「可以和我家人吃頓飯嗎?我想要安定下來,法律程序的那種。像家一樣安定的那種。」我有點恍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從來男人只說我愛妳,之後便又伸手索取一切的愛,只是追討。從來沒有人一開始就願意給予像家一樣的情感,一個能在經歷各種風景後依然能安心的溫暖,那一刻起我開始認真。

眼前的他如此懇切,就像他寫的信件,是一封又一封真實的能掌握在手心的溫度,想著成家的可能。

他寫著:「在書裡讀到的句子,愛的定義。為滋養個人和他人心靈成長而擴充自我的意願。我將如妳那般,懂得,並且如是地愛妳。不是自以為是,不自暴自棄。」

於是他又說著:「我在電聯車上搖搖晃晃,天色漸搖漸暗,風頭漸搖漸涼,人群在搖晃中來去增減,列車在搖晃中開停迎送。我在搖搖晃晃中,慢慢地,堅定地,進行一場向妳而去的旅行。今霄如是,明日如是,明霄亦復如是。旅途來到了台東,離妳最遠的地方。接下來的分分秒秒,是回到妳身邊的路上。很快,也很慢。」

一封又一封。每一次觸及的溫暖,每一次的心跳。一個少我6年寒暑卻能安撫我不安全感的男人。

一個家的樣貌。很快,也很慢。他總愛說:「親愛的妳在回家的路上嗎?」他愛我,我也正愛著他。而這一路啟程,要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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