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友誼

by 池麗菁

燕身材高挑、氣質優雅，待人誠懇親和，是我三十多年前的同學和好友，縱使她長年住在國外，仍經常寫信給我，娓娓敘述她美滿的家庭與生活狀況，但是當年這一段友誼帶給我的壓力，燕始終不知道。

高三那年，為了考美術系，我進入陳老師的畫室學畫，畫室就在師大的後門口。每週日早上是國畫和水彩的課程，下午則是素描，那裡的學生全都是為準備考大學美術系而來的。高中就讀的是升學導向的明星學校，一般人認為想考美術系大多是喜歡畫畫，但是功課不太好的學生。父母親希望我能考上師大美術系，讀大學就可以學雜費全免，以減輕家裡沉重的經濟負擔。我喜歡畫畫，上了高中，功課卻一直落在後段，考美術系也是進師大唯一的機會，我擔心被鄙視而非常低調，班上沒有任何同學知道我在學畫。

有一次，因為星期日學校有活動，我提前星期六去畫室上課，一如往常拿了畫架、畫板，找到適當的角度就開始畫石膏素描。聽到旁邊兩個女生一邊畫一邊低聲的聊天，述說學校發生的總總，我心想，怎麼時間地點和我們學校都很相似？但是，我不認為我們學校會有人到這裡學畫。其中一個女生身材非常高挑，穿著格子襯衫和低腰牛仔褲，外表帥氣但是看起來很溫柔，說話字正腔圓，聲音低柔悅耳，應該是家世良好的女孩，一般而言，學畫的人通常家境不會很寬裕，我想她是特別的。下課後，老師告訴我她和我同校，家境富裕功課也非常好。像這樣的人準備考美術系，我想她不是認真的。我在學校開始注意模擬考榮譽榜上的名字，她的學業成績應該是可以考上台大的。

術科考試前幾天，我們每天在畫室密集的練習，我和燕有比較多的聊天機會，大部分時間都是聽她說她的家庭、同學以及一些有趣的事，我很少說我自己，一方面我覺得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別人洞悉我的家庭。我們都志在師大美術系，學科應該都不是問題，術科成績才是關鍵，燕說她本來目標是台大外文系，因為喜歡畫畫，高三下學期才徵得父母同意要報考美術系，如果沒考上師大美術系她就要出國唸書，她的兩個姊姊都在美國，未來她也一定會出國讀書。

術科考試在師大舉行，一共是兩天，我和燕是同一個考場，而且位置就在附近。第二天下午考完水彩畫，燕要趕專車回家，所以匆匆離開，她家住在花園新城，每個小時只有一班車，那是非常知名的高級社區。我低頭收畫具，發現燕的准考證掉在地上，她已經離開了，我想畫室老師應該可以連絡到她。陳老師一向幽默風趣，他說依美術系往例，失主要拿兩串香蕉來贖回失物，但是不能直接勒索，於是在找到她家電話號碼後，老師要我打電話假裝是自己的准考證遺失，問她是否有撿到，讓她自己發現准考證遺失。當我依老師指示進行，果然她發現自己准考證也不見了，但是她沒有如預期地著急，反而一直安慰我不要緊張，這場戲我就演不下去了，遂將電話交給愛開玩笑的老師，老師笑著說請她帶兩串香蕉來換回准考證，電話中她的父親馬上口頭邀請畫室同學一起到她家玩。燕的沉穩、關懷別人、一種大家閨秀的器度，超過那個年齡的表現，我對我的謊言感到不好意思，雖然那只是一個玩笑，而且不是我的本意。

一週後，陳老師帶著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到花園新城，燕的家。進入花園新城還要買門票，她家在整個社區的最高點，是兩層樓的別墅，旁邊有一大片草皮卻沒有圍牆，可以看到遼闊的台北盆地及綿延的遠山。家裡面佈置豪華典雅，一樓有挑高的客廳、水晶燈、鋼琴、寬敞的餐廳和廚房，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房子。燕的父母親熱誠地接待我們，連她讀小學的弟弟都和我們一起玩，我想這就是上流社會，離我的生活非常遙遠。

燕和我後來都考上了師大美術系，我們成為同班同學。她一樣說話溫柔，舉止大方優雅，在同學老師間獲得許多友誼和肯定。她依然把我當作好朋友，但是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有天壤之別，她的完美及對我的溫暖、友善，讓我自卑又不知所措，當年這一段友誼，我始終是被動的。

如今，遙遠的燕仍不時藉由網路傳送關懷與溫暖，也許是時間與空間的距離，心中的壓力已如涓涓細流，慢慢釋放了。

（本文經作者同意，由女書店部落格寫作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