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男孩一家人
by 江慧儀
開版詞:十一年前,我從大學畢業,為了看看台北以外的世界,我來到雲林麥寮當一個小鄉鎮的英文補習班老師,一心只想著高薪的工作可以讓我出國攻讀美術史或電影研究的美夢成真,把自己徹徹底底的變成一個文藝女青年。沒想到,走出台北的經驗轉變了我一生的志向。那裡有我許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離開家獨自生活;第一次擁有一台自己的代步腳踏車;第一次發現沒有電視、沒有商店可逛的晚上,有那麼多時間可以閱讀、跟自己說說話;第一次走在玉米田中;第一次看到西瓜田;第一次看到窗台上壁虎伺機捕蛾的神速與精準;第一次體會在遠處傳來群鵝的聲音下入睡,是什麼感覺;第一次發現鄉村晚上的空氣中有一股帶著土味的沁涼。
隨著與自然環境的互動更頻繁,在那段期間,每天有兩件事情是我一定要做到的,若一天沒做到,就好像那一天少了什麼似的 — 騎著我的腳踏車到麥寮最高的一座廟宇看夕陽,直到天色漸暗、星星出現,才能充實地準備好與麥寮孩子們上課的心情。再來,就是下課後爬到屋頂上看星星,好像要把小時候在台北光害下,沒看夠的都看足才過癮。
而當我仰頭看到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年輕的我總是在心裡說:「就是你!我要像你一樣,成為天邊最亮的那一顆。」那段生命的經歷是我與大地第一次親密對話的開始也因此,初離台北的我才發現原來美不只有美術館戲劇院才找得到,換個心情、轉個心境,大地中,俯拾皆是。而我在這個際遇的引領下,走上了為環境工作的人生路。
十多年後,空氣中有土味的沁涼,仍常帶我回到生命中那段美好的時光。然而,麥寮因為蓋了六輕而風貌不再,而我當然也沒有像年輕時候的期待,成為天邊最亮的那一顆星,只有靠著親人、工作伙伴與朋友的相互扶持下盡量向外發著微微的光。而「大地女人」的開版,就是我發出微光與你相遇的一種方式……。
去年(2005)六月,由於老房東處理土地財產的緣故,我跟先生不得已告別悉心經營五年多的山居生涯,從一個沒有鄰居的山谷小工寮移居到一個台北郊區花園新城中的典型公寓。要告別我們養的雞、先生一點一滴照顧、改善的土壤與菜園,讓我們多次流下不捨的眼淚。因此,剛開始我們在心態上有點排斥,無法忍受住在到處都是人的社區。然而,幾個月下來我們開始學會享受新的生活,並漸漸地發現,過去我們享受的是大自然提供給我們的樂趣與洗禮,而住在花園新城,我們開始享受到「人」的溫暖。這個社區「人」的溫暖可以從許多居民對待動物的態度看的出來。
記得一個冬陽煦煦的週末,我抱著貓咪站在陽台往樓下看,見到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一邊跑一邊呵呵笑著向前跑去,而小男孩的媽媽則也笑意盈盈地小跑步地在後面追著他。我好奇地觀察他們究竟在向什麼跑去。只見小男孩來到一隻黑貓(這隻黑色街貓後來被我們稱為「黑豹」)前面,就「噗」地一聲往地面坐下,伸出他的小手輕輕撫摸黑貓的背。就在我很驚奇地發現小男孩一點都不害怕黑貓的時候,只見小男孩的媽媽也跑過來跟著小男孩往地上一坐,媽媽手中拿著小罐子,養貓的人一看就知道,罐子中裝的是貓餅乾。她緩緩將貓餅乾倒在黑貓面前,小男孩則仍輕輕地摸著黑貓。黑貓雖是街貓,卻也一點都不怕人,牠慵懶地坐在原地,讓小男孩輕輕地拍著牠的背(我想原因是這社區的人長期友善對待街貓的結果)。這時候,一個高大的男人緩緩向他們走過來,也輕輕地拍拍黑貓,向牠打招呼。於是,這一家人與黑貓之間的互動就這樣伴著他們的嘻笑聲傳入我的耳朵,映入我的眼簾。這一幕就像冬陽一樣,很溫暖。
仔細想想,這看似很平常的一幕,其實並不那麼平常,那麼理所當然。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想見,媽媽看到自己一歲多的小孩自顧自地往前跑,多半會說:「小心跌倒,不要跑!」然後,看到孩子跑到黑貓面前,則會說:「小心!不要摸牠,很髒!小心牠咬你!」接著說:「不要坐在地上,髒髒!」這幾句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熟悉?也許我們常這樣對孩子說,也許是我們從小就聽父母這麼說,也可能我們的兄弟姊妹常對他們的孩子這樣說。然而,這些出於關心脫口而出的話語所帶來的影響可能超出我們的想像。
父母是孩子一生中最早接觸、最親密的家人,父母的價值觀與對其他生物或環境的刻板印象很自然地會被孩子所接受,反映在孩子的身上。他們會很自然地、毫不懷疑地認為街貓(或其他生物)是危險的,除了家裡或教室之外的空間都是骯髒的。長期下來,孩子與自然環境、其他生物之間便形成一道高牆,造成人與環境之間的隔閡。有趣的是,等到孩子上學後,我們卻要花更多的教育資源來引領他們「認識、欣賞自然」。
事實上,早在孩子未上學之前,父母親就有機會陪伴孩子在生活中共同探索自然、關懷其他生命。有此經驗的朋友還曾跟我分享,在陪伴孩子的時光裡,由於孩子的身高與天生的好奇心,他們往往看見許多被父母所忽略的驚奇,例如,躲藏在葉子下的小昆蟲,或看似一顆石頭的小蛙…這時候,孩子反而成為爸爸媽媽探索環境、重新認識世界的另一雙眼睛,讓爸爸媽媽大嘆自己對外在世界是如何變得「視而不見」呢!
(作者為大地旅人環境教育工作室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