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拔孩子,拉拔自己

by 丘引

女兒高中畢業的前三個星期,我收到一封署名給Michelle Chou 父母的信,再看看信封,是女兒就讀的高中寄來的。打開一看,是邀請Michelle Chou 的父母出席畢業頒獎晚會。

我轉頭問女兒,妳得到什麼獎?

「媽媽,直到現場頒獎的那一刻,是沒有人事先知道自己得什麼獎的,學校對於這類事情都很神秘,很保密,目的就是要讓孩子和父母驚喜。」

所以囉!我只得壓抑著一顆好奇的心,等待頒獎晚會的來臨。等待的時間不容易過,卻讓我一路思索著女兒來美國求學四年多的過程和心情。

女兒來到美國求學後,得獎無數。我常常搞不清楚怎麼會得那麼多獎,或者究竟那是屬於那個單位或……

女兒從小跟著媽媽流浪了二十個國家,個性很獨立。更根本的說,她在媽媽的肚子裡就開始進行一場很長時間的懷孕旅行實驗計畫,看看這樣實驗出來的孩子是不是會與眾不同。

其實,女兒的爸爸不喜歡孩子,他只要一個孩子就好,可是,我還想要一個女兒。為什麼我想要一個女兒?這與我出生在傳統的農家家庭,父母非常重男輕女有關。我的父母都是很善良,很可愛,工作很勤奮的人,唯獨在對待兒子和女兒的態度和教養上有天高地大的差別。他們把資源全給了我的兄弟,大我兩歲的哥哥得天獨厚的擁有教育資源,而小哥哥才兩歲的我,就像是石頭迸出來的人一樣,沒有被瞧見,不但要做很多工作,而且還得從學校請假趕鴨、撿稻穗、撿蕃薯,我還得下田除草。

於是,我就想,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要給予和兒子一樣的資源和愛,看看女生的發展是不是和男生一樣。當然,從很多外國傳記上,我讀到許多開明的父母給予子女平等教育和愛,不論兒女,都發展得很好。這顯示的是,不論男女,只要有平等的教育機會,生命都可發光發熱。

當女兒十一歲時,我給她安排了一個南非的接待家庭,暑假時,女兒就單飛南非讀小學兩個月(當然,我也沒有忽視哥哥,哥哥飛往德國家庭當一年的交換學生)。

十二歲,女兒小學畢業時,我又安排她到南美洲的秘魯當一年交換學生。一年後回台,插入國中二年級。女兒開始沒有尊嚴的國中生涯,老師歧視女兒的班級,說是放牛班,卻要女兒加第八堂課,還要女兒買參考書,寫參考書,女兒一概拒絕。她在秘魯過了一年快樂的國中生涯,每天中午兩點就放學回家,如今要上到下午四點才放學,還要加課到五點,讓她失去了所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我支持女兒的決定,到學校與老師和校長溝通無效,女兒卻因此被老師隔離,不准同學和她交朋友。

在被孤立的情況下,女兒被貼上不合群,害群之馬的標籤,她孤單,她無助,連課堂上的分組都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任何一組願意接納她。女兒開始肚子痛,常常上課到中途就打電話回家:「媽媽,我的肚子好痛哪!妳來接我回家好不好?」

怎麼又回到小學一、二年級的情形呢?女兒一、二年級的老師很神經質,常處罰全班學生罰站、罰寫功課,理由很多,女兒時常被連續罰站四堂課,站著還要罰寫功課,下課時還不得上廁所。女兒的老師說是為了讓學生將來可以上最好的高中,不得不如此對待學生。老師對待女生的要求更多,從服裝到舉止等都要有女生模樣,偏偏女兒在自由平等的家庭出生長大,這讓她的價值觀錯亂。我常奔波在校長和老師之間溝通,在沒有任何改善的情況下,我只得給女兒轉學。

小學的選擇多,國中不然。女兒國二了,轉到那個國中好呢?我左思右想,積極的尋找教育資源,沒有找到想要的學校,索性就送女兒到美國上學,讓女兒和正在美國上大學的哥哥一起住,女兒進入一所公立小學讀八年級,老師常誇獎女兒數學好,笑容迷人,還樂意幫助低年級小朋友,雖然女兒的英語還在ABC的階段,但女兒在那兒找到快樂和自信。可惜,才讀半年,女兒就畢業了,而哥哥拿到其他州的大學全額獎學金,轉州去了,我即時給女兒安排到明尼蘇達的一個接待家庭。這有點互換的味道,我曾接待那個家庭的兒子,現在換他們接待我的女兒。

在做這一連串的安排時,我的媽媽提出抗議之聲,她說:「女生哪需要受什麼教育,幹嘛還要花那麼多錢把孩子送到外國去讀書?將來妳的女兒長大,又不會養妳,妳的心血全部都白費了。她以後還不是要嫁人,要生孩子,好處全都是夫家的,沒有妳一點點的份。」但對於我送兒子出國唸書,媽媽不曾說過一句話。媽媽的重男輕女觀念禍延到子孫,我為了切斷這些觀念,不再一代傳一代,不惜和父母起了無數的嚴重衝突。

我堅信,人只要擁有好品質的受教育機會,人的生命就會獲得改變。而養育孩子,我完全沒有養兒防老的觀念,孩子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我自己也是獨立的生命個體。我希望自己的老年,是獨立有尊嚴的,我並沒有仰賴孩子的想法。

三年前,我帶著女兒到美國的喬治亞州來讀書。女兒就讀十年級,我也回到學校讀書。我們各讀各的,互相鼓勵,互相支持。我告訴女兒,女人的生命要完全靠自己,不能依賴任何人。我相信,幾年後的我,又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女兒也是。

終於,台上的頒獎開始了。女兒共得了四個獎。校方說,榮譽畢業生是最高榮譽,非常艱難才能得到,是父母辛苦的教養和支持上來的,因此,要榮譽畢業生的父母上台為自己的孩子披上代表榮譽的榮譽畢業生的黃色絲帶。我沒想到校方會將榮耀歸給父母的辛勤,而非師長所為。這與我在台灣受的教育經驗很不一樣。是啊!女兒出生、成長、受教育的過程,就像影帶一樣,一幕幕的倒帶,尤其是在台灣長大的女生,似乎格外的辛苦,怎會這樣呢?

不論如何,我認為,所有的孩子都應該被拉拔上來的。我拉拔女兒,也拉拔自己。

(作者為旅居美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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