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要,但我不敢要

by 張瀞文

上課前兩天的半夜12點,岱美(化名)打手機給我:「老公被我罵之後,說我是故意要逼死他,說他要跳樓,就出去了!」她又氣又急,「怎麼辦?他會不會真的去自殺?」

根據我對她先生的了解,他是沒勇氣自殺,而且沒錢在外面過夜,沒地方去投靠,所以應該2點前很睏又想吃宵夜時,一定會回家。

結果不出我所料,1點50分回到家。岱美事後說,「他負氣跑出去,老實說我很矛盾,他如果死外面,好像對我也是一種解脫,但是我也會很自責……為什麼要這麼痛苦呢?瀞文,你要幫我……」

岱美是多年前親子工作坊的成員,修復了母女關係,也在個別諮商中解決了婆婆給他的傷害,找到喪失已久的自尊,但是婚姻關係卻隨著自信增加與老公的財務問題而越來越糟。

第二天工作坊中,我請她與安琪對坐,我要安琪問她,「難道你被愛的不夠嗎?」

安琪不斷地問,直到安琪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岱美依舊忍著眼淚,緊閉著嘴不願意回答,我示意安琪繼續問,岱美終於說「不夠,不夠…」大聲把多年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要安琪繼續問,岱美生氣了,「已經跟你說不夠,還問,說了也沒用啊!」

我淡淡告訴岱美,「說『我生氣!』」她很微弱地說『我生氣!』像是便秘的生氣,憋著不敢說,我要求她大聲說,讓她開始打情緒棒,把生氣引出來,她才敢揭露脆弱的自我。

岱美一棒一棒排出壓抑多年的生氣與哀傷,似乎精疲力盡,其實不是,真正的生命能量終於可以出來,以前都是靠著忍耐的能量,那是一種假的力量。

該趁勢帶出真正力量了!我要安琪繼續問她「難道你被愛的不夠嗎?」並且自發性提問。

岱美馬上就有很力量地說「不夠」,雖然還帶點憤怒,但是已經有進展,安琪說「我已經給你很多了,你還要什麼?」

「你給我什麼?不夠,不夠!」

「你到底要什麼?」安琪流著淚問,岱美無語,安琪再問,岱美很小聲說「我不知道!」

安琪憐惜地說「你要說,我才會知道啊,我才知道怎麼愛你啊!說啊!」

岱美很挫折,她轉頭看著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但是你真的不夠,是嗎?真的需要,是嗎?」我輕聲地說。

岱美疲倦地點點頭,不斷地咳嗽,這是一種排出情緒的生理現象,我輕拍她的背「你說『我要!我值得要!』大聲地說,用力說」安琪給岱美一個加油的眼神。希望岱美的真正的力量可以被引出來。

岱美用全身的力氣吼出自小就壓抑的渴望,她在那天最後的分享裡說「我從小就不敢說我要!現在終於有勇氣說了!我下次要學說『我不要!』」  雖然她像是被剝去一層皮,新肉尚未長出來,療癒需要時間。

第三天工作坊的尾聲,我很直接問岱美,「你厭惡自己老是幫先生收拾殘局,還是一直做相同的事,又恨他,也恨自己,你又不願意離婚,怕別人笑你,也不能改變自己,用催眠幫助你引出的情緒,你又抗拒,這三天大部分的成員都已經學會觀照並排出情緒,而你大部分時間都淺嚐即止,只讓自己停在原地痛苦,已經10年了,妳還要這樣過多久?」

岱美,眼睛看著地板,「我好痛苦,知道你看不過去了!」她的臉扭曲著,眼淚很倔強地滴了幾滴。

我告訴岱美,「他不是真正的壞男人,只是運氣不好讓他變懦弱,而你也要負責任,你們剛好是天生一對,一個很會要,一個很會給,你同意我的說法嗎?」她點點頭,突然大聲說「但是我不想再給了!」像是一個發脾氣的小女孩,「我受不了了,給不出來了!但是我又不能控制自己不要幫他付錢!」

我心想,得想個更適合的方式幫助她,大家靜默著,等著我丟出新花樣。

「你拿出紙筆,寫下來『我認為他永遠不會改變成我希望的樣子,但是我現在已經非常痛苦了,可是我未來又不能夠改變我自己。』」這三句話涵括了她所有的矛盾。

岱美比較不能進入靈性的治療,我只能用更接近她職業上慣性方法幫助她。她是個公務員,擅長公文與條例處理,她仔細抄下這三句話,「回去按照這個句型,一天至少做10組,天天email給我看,『我認為……但是我現在……可是我未來……』,讓自己的意念與情緒,在這組句型中突顯成形,給你自己看到,並排出情緒,下星期把全部的句子印出來,帶來這裡!」

我給她的治療是另類的催眠手法,星期二的信件裡洞察裡已經激發出來,以下的句型是摘要。

我認為他會這樣一直混下去,但是我還一直相信他會有收入,可是我還借錢給他。
我明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我還不知清醒,可是我還一直給他機會。
我明知這樣罵下去能量會消失,但我還下不了決定,可是我還愛面子。
我明知他是個無賴,但我還跟他住在一起,可是我還幫他洗衣服。
我明知我的能力有限,但我還硬挑起重擔,可是我還全部負責,我恨!

作業寫了三天,岱美說輕鬆很多,本來塞在裡面,現在攤在眼前。

我給她新的功課,將句型改為「我認為……,但是我希望……,而且我要……」以下是摘要。

我認為他無法改變太多,但是我希望至少養活他自己,而且我要他付水電跟管理費。─岱美終於可以說出對先生的確實要求。

我認為我自己就可以過得很好,但是我希望女兒有個正常的家,而且我要個完整的家。─這條是她對家庭與婚姻的期望,所以她可以長期忍受不合理的事,但是人心是肉做的,難免會有穿孔滴血的一天。

我認為一切苦難終將過去,但是我沒有耐性,而且我情緒無法控制。─這條可以幫助她對自己的情緒負責任。

我認為一切都是命,但是我希望有所改變,而且我要被愛的感覺。─終於說出對愛的渴望,她有多少年都沒有被愛的感覺了!

我認為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是我希望這一切停止,而且我要過得更自在。─對當下的情境負起責任,對未來有了正面的期許。

我認為肥子本性不壞,但是我希望他有點責任,而且我要他有固定收入。─對先生的描述轉為正面,不用憤怒情緒來說出對先生的期許。

我認為人生逆境難免,但是我希望有人分擔,而且我要得心安理,這是我值得的。─更平心靜氣,更有力量了。

岱美與先生大專時就相戀,前10年一切都不錯,漸漸因為婆媳與財務問題(投資失敗並誤入吸金邪教),導致目前困境。結婚近20年,至少10年沒有性生活,不僅沒有被愛的感覺,用一份微薄薪水養活兩個女兒與自己,還要負擔貸款,先生還不時伸手要大錢與小錢,而先生的薪水是她的兩倍,兩年前為了還債,先生拿了退休金就失業在家吃閒飯,讓夫妻衝突加劇。除此,他們沒有外遇,沒有家暴,沒有其他更難堪的難題。

他們的婚姻是慢性病變,表面起因是結婚初期的財務分配錯誤,但是更根本的原因卻是岱美說的「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幫他付錢!」,她不只幫先生付錢,也搶著幫親戚付錢,不是很有錢卻是最不小氣的,節省自己,給女兒用最好的,對外的禮數樣樣周到。

最後一天的工作坊她分享了自己的發現,終於有了突破性的成長,下一篇女巫將說分明。(學員皆為假名,且經過對方同意刊登,安琪原本與先生分居,準備離婚,在岱美身上看到先生不能與不敢要的情結,在工作坊進行中,即與先生復合。)

(作者為遊戲情緒工作坊帶領人、自由作家,歡迎進入赤道小築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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