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婆家庄過年

by 趙惠玲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一眨眼,我已在我的「婆家庄」過了一打有餘的年。儘管這十來年由於各項因素,並非年年都在婆家圍爐,可是,或許是「出嫁」的深層意識制約作祟,我總覺得自結婚後,我的「年夜飯所有權」,便歸給了我的婆家庄,即便有時「出軌」到我的「娘家村」圍爐,心裡底層仍好像有些兒隱約的忐忑。不過,時空轉變,從在婆家度過第一個淚眼婆娑徹夜難眠的年後,到得今年,我終於能以較持平自得的心情,「旁觀」婆家庄十數年來過年時節中「女性地位」的消長。

我是個外省女兒,精確一點的說,我是一個在台灣出生的「純種」山東女子。我的父母都是大陸流亡學生,當年分別從山東的不同所在,千里迢迢來到台灣台中,相識相知,養育了子女三人。由於父母都是隻身來台,我的「娘家村」在台灣成員甚少,父母雙方的親屬人數用一隻手五個指頭幾乎就數得完。也因為如此,我從小便非常羨慕本省籍同學擁有眾多堂表兄弟姊妹的熱鬧氣氛。至於我「娘家村」的性別觀念,雖然常聽到父母親提及在大陸家鄉的諸多習俗,不過,他/她們這兩個流亡學生並未把家鄉的性別習俗隨身攜帶來台。

我在娘家村中,雖然不是驕縱大千金,但向來哥哥、弟弟總也對我禮遇三分,我其實覺得,在我的娘家村中,是有點重女輕男氛圍的。記得唸高中女校時,得知班上一位家中環境優渥的本省籍同學,不但是家中四個小孩中唯一的女孩,也是老么時,忍不住就幻想起她必然享受著公主般的生活,誰知她告訴我在她很小時,就開始負責幫三個兄長洗滌衣物,因為她媽媽說女孩兒家原本就該如此,當時我真是大吃一驚,算是第一次較深刻地體會到不同的文化環境中,對於「女孩應當如何被教養」的不同認知。

我的先生則是一個在台灣東部已世居數代的閩南兒郎,初識他時,對於他們家有那麼多的親戚真是萬分歆羨,而對他家與我家「簡化的山東文化」完全不同的閩南文化更是意亂神迷,殊不知當置身在其中後,一旦那令人著迷的「異鄉情調」變成行事的準則,感受可是大不相同。

我的公公是在典型閩南父權文化餵養下長大的沙文男性,而我的婆婆,自小便被原生家庭「分給」人家當養女,所以加上我婆婆的兩組娘家親戚,我的「婆家庄」確實人數眾多。而我的婆婆,雖然身為女性,卻向來是閩南父權文化的忠實擁護者,對率領子媳維繫父權文化的道統不遺餘力。

所以,在婚後,我的身分從「娘家村」中唯一的嬌嬌女,成為「婆家庄」大家庭五個媳婦中的一員,轉變不可謂不大。回想起在婆家庄過的第一個年,真是「恩怨情仇」歷歷在目。尤其當時的我,總覺得應該要時時展示「娘家村」為我培養的「賢媳」美德,除夕當天,自是效法我的四個妯娌,圍在婆婆旁邊,努力幫忙。可是,要當個傳統的「好媳婦」,立意固然崇高,做起來真是累人。

在婆家庄的第一個除夕,一早起來便沒得閒,廚房中所有的殺雞宰鴨兼拔毛均不是我原來在娘家村經驗過的,咬牙切齒廝殺一天,待到除夕晚間大菜上桌擺盤,我已是飢腸轆轆,頭昏眼花。滿以為像在娘家時一樣,立刻就要大快朵頤,誰知大菜雖上桌但離入口還有一段距離,原來還得先拜拜。也就是說,除夕大菜要先請各方神明及祖先享用,才輪得到我們。而且拜拜的對象還不只一攤,其實至今我仍搞不清楚,到底要拜哪些?順序又是什麼?

由於婆家庄人口眾多,除夕拜拜時可真陣仗驚人,不過順序則是清楚的很。總是由婆婆在旁精神抖擻地全程指揮,先由公公拈香,然後「孫」、「子」輩,媳婦們反正是最後的一批,而公公拜完了就一旁悠哉去也。

事實上,不論過年或過節,公公就是一個全然沒事的人,一切事都是婆婆奔上奔下地張羅,公公只要在重要時刻現身仲裁即可。猶記得第一個除夕夜我正要拜拜時,突然發現大嫂和三嫂還沒拿香,賢慧禮讓的我趕快將香遞過去,她們卻面帶神秘笑容的搖頭拒絕。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們都適逢生理期,因為「不乾淨」而不能持香拜拜,對我而言,又是一記當頭棒喝,原來女性地位是如此卑屈,也趕快想想自己有沒有何時觸犯了此一禁忌而不知?

拜完了,心想總可以吃了吧?誰知還得等香燒完了才能開動,又不能像在娘家時一樣,菜好了小姐我動手先嚐,真是腹餓如雷鳴啊。總算,香燒完了,孫輩們衝鋒陷陣取了菜在電視前享用,待要上桌時,公公以及先生的兄弟們已自顧自地圍桌坐將起來,算來算去,餐桌剩的位子扣掉來來回回忙著熱因等香燒完而冷卻菜餚的婆婆,怎麼也再坐不下五個媳婦,那到底是要怎樣?於是先問大嫂,大嫂說她還不餓,等一下再吃;問二嫂,二嫂說她先張羅小孩吃飯;問三嫂,三嫂說她也不餓……怎麼會不餓呢?一早起來忙碌到晚上,怎麼不餓呢?可是我真的是餓了,顧不了要展現娘家村的教養,搶了一個位子,便開始用起我在婆家庄的第一餐年夜飯。後來發現,除夕晚上的年夜飯其實是一個日常生活的縮影,每到全家團聚吃飯時,婆家庄的媳婦們都不隨桌同吃,常常只有我這個忍不住腹中飢餓的四媳婦「恬不知恥」地混在男丁中一道用餐。

年夜飯吃畢,似乎仍體會不到圍爐團圓的幸福感,大大小小二十幾口的碗碗盤盤洗起來總要一陣子。當天晚上打電話回娘家村,聽到父母的聲音,以及話筒中傳來熟悉的喧鬧聲,真是一時之間柔腸寸斷,好生難過,覺得自己一下真成了漂泊無依的「媳婦仔」。所以,我在婆家庄的第一個大年初一,眼睛是有些紅腫的。而在初一當天,婆家親戚朋友絡繹不絕,媳婦們當然還是在爐灶前繼續奔忙,哪有過年的興味可言?

過完初一,還有初二,由於婆家庄在東部,娘家村在中部,不論繞行北台灣或南台灣都是要環島半圈,是以,初二回娘家固然令人渴望,但也令人畏懼,每每總是初二出發,一路塞車至初三凌晨方到。再加上先生總覺得不好意思初二一早就匆忙出發,怕婆婆心裡不舒服,往往拖到中午過後才動身,所以我婚後過年回娘家的時間逐漸演變成為初三,而初二則成為全家「陪婆婆回娘家」的大日子。

婆婆的娘家村有五個舅舅、四個阿姨,婆婆是向別人分來的大女兒。婆婆的娘家村在初二時更是人聲鼎沸,而五個舅媽自然是在廚房忙忙碌碌應付十個家庭的吃喝,身為「回門客」之一的我還挺高興終於能享受現成的一餐。只是,當時常常納悶,這些舅媽們不用回娘家的嗎?

在婆家庄過完第一個年後,每一年過年前總是要和先生嘔一陣子氣,他有他的立場,我有我的委屈,於是有了妥協的方式,也就是除夕前先回娘家待幾天,初三回娘家後再多住幾天。可是,不論年前、年後待多久,這樣的方式仍無法等同於「在娘家過年」的意義。於是,「在娘家過年」似乎就成為婚後我心中未能滿足的一塊空缺。

在婆家庄過了半打年後,我們舉家出國進修三、四年,暫時避掉了過年這樁麻煩事,回國後的兩、三年間,又因為身處「高等教育界」,須在過年期間趕提研究報告,於是名正言順地不回婆家庄過年,兩個小孩則像小人質似的跟著公婆代表先生和我回去過年。

心機頗重的我,總在除夕下午用各種方法暗示先生「回娘家吃個年夜飯,明天一早就回來繼續趕報告嘛!」也的確,為了「證明」不是「有計畫地」回娘家過年,那幾年,我和先生總是趕在年夜飯前自台北回到台中,初一中午一過又出發北返。用這種「以合法掩護非法」的方式「偷偷地」在娘家村過了三回年後,總算覺得心中渴望「在娘家過年」的空缺,稍事得到彌補。也就在今年,一來趕研究報告的藉口消失,二來心中的懸缺似乎已被彌合,在結婚十餘年後,我方才第一回心甘情願地跟著先生,帶著小孩,回婆家庄過年去。而這一回,卻發現情況丕變,婆家庄的媳婦們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就在今年(2005),我赫然發現,婆家庄媳婦們的「女性自覺」似乎已有增長。首先,除夕當天,媳婦們不再圍著婆婆打轉,兒子們成了準備年夜飯的要角,而除夕的拜拜重頭戲除去不若當年盛況外,也不用再等到祖先、神明用畢。最重要的是,兒子們終於想了法子,重新拼置餐桌,大夥兒可以一道上桌圍爐了。到了初一,雖仍有重要遠客來訪,卻居然是婆家庄的五個兒子們幫著婆婆張羅起客人的飯菜,媳婦們都遠庖廚,各自有事去也。

至於大年初二,援往例應是「陪婆婆回娘家」的大日子,孰知今年不但公公和已成長的孫輩沒興趣,兒子、媳婦們也無意簇擁,只有先生和我兩個人奉陪,這樣的陣仗和從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回到了婆婆的娘家,訝然發現,婆婆的娘家村也呈現類似景象,五個舅舅只回來了兩個,其中一位舅媽已過世,因此只有一個舅媽到場,所以我這個「回門客」也湊進廚房忙將起來,而往日人聲鼎沸的院落則冷冷清清,不復當年。當然,婆婆的娘家村中老人家先後凋零,也許是影響初二氛圍的主要因素,但是,我總愛想,是不是婆婆娘家村媳婦們的「女性自覺」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呢?

看到婆家庄過年時節「男權」與「女權」的消長,不免替婆婆有一點小神傷,不知她是否為捍衛一生父權文化的衰降,感到落寞?婆婆年輕時受盡她婆婆的厲害,好不容易熬成統帥五個媳婦的婆婆,時代卻又變得讓她措手不及。婆婆一輩子為成就父權文化的大業努力,雖然常抱怨公公大男人,卻從未想過可以為自己爭取些什麼,而媳婦與兒子間「女權」與「男權」的消長,對她而言,代表的恐怕是「越來越不是款」,而非「事情總算趨近合理」。思緒至此,我忍不住想,說什麼「婆家」、「娘家」,其實都是公公、爸爸等男性的家,不知為什麼卻貫以女性之名?莫非是以此來套住婆婆、媽媽們,讓她們忘卻自己操持的到底是「誰」的家,方能如此無怨無悔地跳上維護男性法統的第一線,從不懷疑,更不懈怠?

無論如何,最大快人心的是,這一次過年,先生明確地告訴公公,明年我們要「名正言順」地回娘家過年啦!

(作者任教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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