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樹下的呢喃:母女二代媳婦仔教育改寫人生

by 張美鳳

院子裡的龍眼樹

宜蘭市某條巷弄內,兩排老式透天住宅相互對望了數十年,一株龍眼樹撐起巨大的葉傘,遮去夏日熾熱的陽光,也為這安靜的巷弄帶來生氣與綠意。

陪伴吳燕(化名)阿媽和家人成長的龍眼樹。張美鳳提供。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阿媽說:

「我們買這房子不久,有一天忽然發現院子裡長出一顆小小龍眼樹,也沒有特別照顧,就是澆澆水而已,慢慢就長大了,越長越高,而且很會結果。龍眼不但生得多,味道也非常甜,每次龍眼成熟的時候,我們就會找很多老朋友來相聚,實在多得吃不完,我都摘下來分送給鄰居。」

不只是龍眼好吃,屋子裡也多了樹影,不時地引來各種鳥鳴,為生活平添不少趣味。但院子實在不大,這年年長高的龍眼樹只好自謀生路;不只往上長,也往旁邊人家竄去。有一天,鄰居抗議了,老夫妻只好忍痛找人來鋸掉枝掗。

堅強的活下去

夫妻共同生活已達 60 年,回憶過往,更加珍惜彼此。

10 年前為了慶祝金婚,兩人曾搭「愛之船」郵輪到世界各地旅遊;說起這件事,阿媽眼裡盡是笑意。他們乘著郵輪到過許多國家的港口,記得到加拿大時,看見迴游的鮭魚群,那活蹦亂跳的樣子,讓她印象非常深刻。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兩人結婚後,從無到有,小倆口一起打拼,這棟老房子堪稱見證者。如今兩人老了,孩子也都成家立業了,兩老不願依賴兒女。她說:「孩子們都很忙,我們兩個互相依靠就可以了。明天會怎樣不知道,只要老天賜給我們平安就心滿意足了。」

兩個 80 幾歲的老人家,髮蒼蒼、視茫茫,關節都不靈活了,但還是堅強的過生活,平常諸事料理都自己來,保持樂觀的心情,從不自怨自艾。

通往養家的路上

阿媽小時候曾經被分給人家當童養媳,為此,一度冠上養家的姓,她說:「那個名字對我而言是一個恥辱!」

她是家中的長女,下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大約 6、7 歲時,父親做生意缺一筆錢,就把她給賣了。養家有一個跟她年紀相仿的兒子,說好將來長大後讓兩人結成夫妻。因此,她在戶籍上是養家的「媳婦仔」。

儘管身分已定,她抵死不肯住到養家去,而養家對此也不堅持,可能他們家房子也不大,唯獨農曆除夕夜圍爐不能缺席。依稀記得,除夕那天,她從家裡一路走到養家,道路兩旁盡是稻田,她邊走邊哭、邊哭邊走,吃完年夜飯就趕緊溜回家。往返途中總會經過宜蘭農林學校,農校的學生挺拔俊帥的身影,在她小小的心靈裡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她心裡暗想:「我才不要跟不認識的人送做堆,我長大要嫁給農校畢業的人。」

想不到,這個願望後來真的實現了!

母親的眼淚

她的童年歲月充滿著艱辛,而母親似乎又比她更為不幸。

母親出生在宜蘭市的一個大家族,家中有兄弟姐妹多人,祖父經商有成,家業日益興旺,可惜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龐大的家業由幾個兒子接掌。祖父過世之後,祖母(外婆)堪稱是家中說話最有分量者,家中一切唯她馬首是瞻。母親出生在這樣的大家庭,且是唯二的女兒之一,照說吃穿不愁,可以過著大小姐般的生活,事實不然。

母親跟她的大姊從小就被定了終身:媳婦仔。

這個身分的改變,讓她們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僅不能上學讀書,還必須做各種家事,稍有差錯馬上挨打,等到長大嫁出之後就是名符其實的「外頭家神(別人家的祖先)」了。說來奇怪,雖是十月懷胎親生的女兒,祖母對她們姊妹似乎一點都不疼愛,這是有違常理的,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之外恐怕還有其他因素。

可憐的母親在娘家不受疼愛,婚後的處境更是不堪。丈夫不樂意這樁兒時由父母做主的婚姻,看不起沒讀書也沒見過世面的媳婦仔,婚後另築愛巢,讓母親心靈飽受煎熬。另一方面,丈夫跟幾個未嫁的小姑都是讀過書的,平常在家裡交談都是用日語比較多,母親因為沒讀書,日語一竅不通,別人說什麼她根本聽不懂,處在那樣的環境裡,感覺自己就像個外人。

記憶中,母親經常獨自垂淚,她用一首詩(和歌)來描述當時的情景:

幼き日母が涙で曇らしたる

父有りて無き灰色の空

幼年時光  母親的眼淚所籠罩的陰霾

灰色天空下 若有似無的父親的存在

(中譯:游蕾蕾)

阿媽的詩、阿公的書法。張美鳳提供。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父親的身影

父親跟她的距離很遠,平常很少接觸,但每到要繳學費時,她又不得不去找父親拿,那真是痛苦的經驗,父親總是要拖上好一段時間才給,她也老是全班最後一個繳費的,這樣一來不免引人注目,讓生性害羞的她覺得很沒面子。許多年後她才瞭解,父親當時的生活擔子很重,除了他們一家,父親還必須養活許多人。

父親在外頭與人同居,並生下小孩。為了生活與孩子,母親對這些都只能忍氣吞聲,有一回,她陪同母親到羅東父親跟那位阿姨的住處,幫他們打掃清潔,有一個情景讓她永遠難忘,她看到父親正慈愛的幫那位阿姨的孩子(跟前夫生的孩子)削鉛筆,她感受很深,自己才是父親親生的孩子,卻無緣享受這樣的父愛,當時的心情就像她寫的這首詩:

愛人の子のエンピツを削る父

他人に見えた昔を思ふ

憶起當時 為情婦之子削鉛筆的父親的身影 恍若陌生人

(中譯:游蕾蕾)

為母親爭口氣

「我媽媽去跟我舅舅借錢,拿去還養家,我才去讀小學。」

對於失學有著切膚之痛的母親,心想無論如何要讓女兒去上學。母親暗自回娘家跟兄長借錢幫她贖回自由身,這時她虛歲已經 10 歲了,比一般學齡兒童至少晚了 2 年。上學之後,她的功課表現很好,因此,很受老師的疼愛。

為了要把孩子留在身邊,為了要讓孩子受教育,母親做過很多零工,包括幫中山國校一個叫做片岡的日本老師家洗衣服。後來有一段時間,他們寄居在阿媽(外婆)家大宅的後院附近一間小屋裡,藉地利之便,母親每天回去廚房幫忙打雜(媳婦輪流主炊,需要幫手),換取母子四人的吃喝。

還有,家裡的小孩每天都會排隊跟阿媽領零用錢,這時候,她就站在一旁看,阿媽發完了,看她還站在那兒不走,沒好氣地對她說:「諾,拿去啊!」她知道阿媽給得不甘心,但卻不免心中竊喜,這每天的六文錢對她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她可以存起來繳各種費用,實在太好了。這樣一想也就顧不得阿媽的臉色有多難看了。

千禧年金婚紀念:夫妻愛的印記。張美鳳攝。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恩師栽培

當時公學校畢業之前,想要繼續升學讀高女的同學都會到老師家去補習,五年級的導師澤田榕三[1]知道她的情形,也讓她去補習,但沒有跟她收錢。澤田老師還親自到家裡跟父親勸說,無論如何要讓她去考高女。澤田老師可說是她的恩人。

因為戰爭的關係,高女三年級已經無法正常上課,戰爭結束後又碰到學制的改變,原本以為讀四年就可以畢業,卻變成要讀六年,許多人對此不習慣,有些家長對這樣的教育投資開始猶豫,班上有一半以上的同學放棄繼續就讀,因此只能取得初中畢業的學歷。

她雖然勉強繼續讀高中,但這一段時間生活非常苦,她在阿媽(外婆)家幫傭,每天一早天未亮就起床煮飯、洗衣服,晚上放學回家還要幫忙帶小孩,等孩子睡了她才能休息。這樣一來不僅上學經常遲到,也沒有時間溫習功課。

「查某囝仔讀那麼多冊做什麼!」大人這麼說。

在經濟壓力之下她只好輟學,不久,很幸運的得到一個「代用教員」的機會,她回到母校當起小學老師,這一做就是 40 幾年,直到 65 歲才退休。

結語

阿媽如今兒孫成群,且都頗有成就,有的當公司主管,有的在當老師、當醫生;有住在國內,也有住在日本,但都沒有放棄原來的國籍。兒孫們可能不知道這些早年的故事,他們更不知道,如果不是當年阿媽有機會受教育,如果不是阿媽肯吃苦又上進,這接下來的人生風景可能大大不同!

院子裡的龍眼樹似乎不覺時光飛逝,濃密的樹葉依舊生機盎然,阿媽望著窗外緩緩的說:

「今年龍眼都沒有生,她大概累了,讓她休息一下,看明年會不會生。」

老阿媽盼著龍眼結果的日子,也盼著與老友相聚談笑的那一天!

[1] 原籍岩手縣的澤田榮三於1941(昭和16年)在向陽國民學校擔任助教一年。

(作者為文史工作者,宜蘭阿媽故事館倡議人。本文曾刊載於宜蘭社區大學校刊《噶瑪蘭ㄟ花蕊》201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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