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螢火蟲飛舞的夜晚:林鐘有阿媽勇敢走完平凡又精彩的一生

by 張美鳳

一閃一閃亮晶晶

大地一片漆黑,四周靜悄悄的,路上沒有半個行人,除了飛近飛遠、一閃一閃亮晶晶的螢火蟲,只聽到tha-tha-tha-tha……的腳步聲 。

「阿母,走快一點啦!」阿蕊在前面叫著。年輕的她膽小怕黑,不知不覺越走越快,恨不得馬上到達目的地,但是意識到母親又落後好遠了,她得不時停下腳步,往回看,並大聲催促著……。

「我在走啊,你看,我已經走得滿頭大汗了……」阿有嬸努力邁開小腳,邊擦汗邊回應著。

昭和14年8月26日宜蘭街文武町女子公民塾修了式紀念照。周淑卿提供。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到鄉下避難去

阿有嬸出生於1889(明治22)年,是清國時代的人。8 歲左右,養母曾經幫她纏過腳,但比起一般 4、5 歲就開始纏足的女孩,時間上已經晚了許多,加上她常常把纏腳布解開,所以終究無法造就一副 3 吋金蓮,養母也沒有堅持,畢竟許多家事都要交給這個童養媳來做,她也因禍得福免於殘廢。即便如此,纏過的腳背已經嚴重弓起變形,所以走路無論如何走不快。

阿有嬸的家在宜蘭西門銃櫃仔(清朝時為武營,日治時期駐紮守備隊,戰後成為聯勤所在地)附近,她在那附近租了一間小房子,靠著幫人家洗衣服和做大陶衫、盤鈕釦孔賺取微薄的工資,養活自己和唯一的女兒阿蕊。

戰爭末期,美國飛機經常來掃射,為了避免被炸彈擊中,住在城裡的人都往鄉下「走疏開」,阿有嬸也在礁溪白石腳的一處村莊租了一間小屋,做為母女兩人的棲身之處。對一個行動不便的女人來說,從住家到白石腳不是一段很短的路程,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她都選在沒有炸彈威脅的晚上出發。

後埤仔的查某囝仔

分不清楚自己真正姓氏的阿有嬸,日治時代戶籍上記載為「林鐘氏有」,但她好像記得自己原來姓詹,但因為無從問起也就算了。

地理上與過嶺仔相鄰的後埤仔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窮鄉僻壤,也是阿有嬸的誕生之地。家裡實在窮到見底,小時候都是去撿拾人家不要的蕃薯根仔來果腹,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協助辦理喪事的一位道士見她年幼(7 歲)可憐,徵得哥哥姊姊的同意後,把她帶回家當童養媳,減收的喪葬費就成了她的賣身金。

她在養家的命運極為悲慘,養母是受過虐待的童養媳,如今熬成婆虐待起小童養媳也毫不手軟。她曾經想過一死了之,但又怕萬一死不了的話會有吃不完的苦頭,所以繼續咬牙苦撐。過了幾年,新來一位比她更小的童養媳,(也是她未來的妯娌)接替了她原來比較粗重的工作,也延續了她的命運。她的工作暫時獲得減輕,但苦難仍然在前方。

林鐘有阿媽肖像。周淑卿提供,張美鳳翻拍。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月光下做針黹

阿有嬸長大後跟養家的頭對送做堆(圓房),生了一個兒子,但丈夫不久就過世了,她費盡心力把兒子養大送去作學徒,經人介紹再嫁給一個做清潔工的男人,生下女兒阿蕊,這個命苦的男人不久後得了肺病死了,留下孤女寡母。

阿有嬸沒有生下太多孩子,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憑她一個弱女子,那將會是怎樣難捱的日子?

可想而知,阿有嬸沒有機會讀書識字,她用最基礎的勞力換取生活所需,住家附近的銃櫃仔住著日本軍人及眷屬,另一邊也有不少台籍富戶,幫人洗衣服成為她的主要收入來源。另外,她無師自通的學會做大陶衫,憑這個功夫她也能賺到一些錢。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因為家貧,家裡沒有電燈,晚上她必須就著月光做針黹,可見她的眼力有多好,手有多巧!

難忘日人情誼

給日本人洗衣服的價錢比台灣人好些,不僅如此,日本人講究信用,該給的工資不會含糊,倒是少數有錢的台灣人小氣又愛佔便宜,常常把沒有算在工資內的衣服夾帶給她洗,阿有嬸明知吃虧也只能認了。日籍太太和她們的軍官丈夫都對她很好,也很愛護她唯一的女兒阿蕊,常常把過期的雜誌送給女兒閱讀,這些課外讀物無形中讓阿蕊的日文能力提升不少。

因為洗衣服過度,阿有嬸的指甲邊常常發炎腫脹,痛苦難當,日本軍醫義務要幫她處理,她一聽說要用外科手術刀割開,就嚇得躲起來,寧可自己隨便包紮也不肯讓醫師抓去「thai」(刣,宰殺)。

孤女寡母難免被歧視,有一位她稱之為「大箍歐桑」(胖太太)的日籍太太對她們母女特別照顧,知道阿蕊在學校常被某位同學欺負,吩咐阿蕊下次把同學帶到家裡,由她當面告誡,果真之後,那位同學再也不敢找她麻煩了。「大箍kho歐桑」的丈夫在軍中戰死了,她自己一個人孤伶伶的住在台灣,後來日本戰敗她也跟著被遣送回國,臨走她依依不捨的跟阿蕊說:「等妳長大了,我會再來看妳!」這個諾言後來沒有實現,雙方失去聯絡,「大箍歐桑」一直沒有機會再來台灣。

林鐘有阿媽的「修了證書」。周淑卿女士提供,張美鳳翻拍。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臨老上學堂

阿有嬸年輕時沒進過學校,卻在年紀一大把時上了學堂。殖民當局推動皇民化運動,特別針對成人推廣日語教育,把一群沒機會讀書識字的女人拉進了教室,阿有嬸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到住家附近的「宜蘭街文武町女子公民塾」當起老學生,從頭學習あ、い、う、え、お。

昭和 14 年(1939)8月26日,她跟一群社區婦女從女子公民塾畢業了,照片上一群老媽媽梳著老式的髮髻,身上一襲樸素的大陶衫,拘謹的排排站立著,跟坐在前排的年輕女老師時髦洋化的打扮成了鮮明有趣的對比。

阿有嬸之前飽嚐不識字的痛苦,所以唸起書來格外認真,連上廁所都還在背書,一有不會馬上記下來,再問阿蕊,在她眼裡,栽培到高等科的女兒可是一個讀了很多書的知識份子啊!

林阿蕊女士的國語講師修了證書。周淑卿提供,張美鳳翻拍。未經授權請勿截圖、翻攝

讀書才會有「出脫」

她的認真和努力,讓她獲得全班第一名,畢業時代表班級領獎,記得獎品是一面鏡子。這是她畢生難得的一份榮譽,也是對身份卑微的她極大的肯定。她認為讀書才會有「出脫(出人頭地)」,不僅極力栽培自己唯一的女兒,同時一有機會就鼓勵周遭的鄰居,不分男女盡量讓孩子去上學。

當時蘭陽高女已經成立,高女學生穿著漂亮帥氣的水兵領制服的形象,吸引了許多羨慕的眼光,阿蕊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因為身份低微家境清苦,雖然小學成績優異,卻跨不過高女的門檻。不過女孩子能讀到高等科在當時也算稀有了,這都必須感謝寡母阿有嬸的眼光跟見識。

臘肉掛滿一竹竿

以前三餐難度,常常必須跟人家借米才有下一餐;過日子已經不容易,過年就更難了,常常一隻雞要從除夕吃到元宵節。一隻雞吃半個月怎麼吃法?首先除夕年夜飯,先吃四分之一,初二拜拜完再吃四分之一,為了避免壞掉,從這天起,天天要蒸這半隻雞,一直到十五拜拜完才能吃掉。當然,連續蒸了近半個月的雞肉早已經硬得跟木柴似的了!

阿有嬸將女兒阿蕊疼入骨子裡,一輩子陪著這唯一的女兒,照顧她結婚生子,幫她料理家事。隨著新家庭的成長茁壯,阿有嬸的生活也漸入佳境,生活之外漸有餘裕,平常熱中做各種kiâm-tuâ(醃漬物),逢年過節應景的肉品更不可少,看著掛滿長長一竹竿的香腸、臘肉、膽肝、鴨賞……,阿有嬸滿足又感慨:「想當年喔……」

結語

出生在清朝,走過日治和國民政府時期,享有90歲高壽的林鐘有阿媽,一生不僅跨越三個不同政權,也跨越童養媳的傳統宿命,勇敢走完她平凡又精彩的一生!

(作者為文史工作者,宜蘭阿媽故事館倡議人。本文曾刊載於宜蘭社區大學校刊《噶瑪蘭ㄟ花蕊》第104期,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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