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

by 黃皓如

我常想:在東方禮教文化的壓抑之下,即便是親人之間,我們和異性能有多親密的肢體肌膚碰觸。

父親該是第一個把我擁住的男子,如果他是我前世的戀人,第一次的擁抱,是多麼心驚動魄!那樣跨越前世來尋找,怎麼會一點留戀都沒有,早早在我未識性別的童稚時期,就套住那些端莊之名而失了我這小女兒要享受的嬌憨,要求我如男孩般獨立堅強。

我想不起幾歲開始不敢要父親背我,只依稀記得在台南某次廟會之後的夜晚,像往常一樣,爸爸背起昏昏欲睡的我,老祖母叼唸著:「這麼大,不要再背了,不好看。」莫名一陣羞赧,自己滑下。按家庭遷徙地點推算,那時我約莫三、四歲大吧。

後來媽媽為了上班帶我們搬到屏東,爸爸隔了兩年才搬過來。他騎偉士巴機車載我們上學時,我不敢抱爸爸,總是反折著手臂抓住後座備胎,任由著爸的襯衫迎著風拍打在臉上。他好像很早很早就離我很遠很遠……

在我童年深深刻刻、僅有的一個記憶場景——那日尋常的週末午後,爸爸忽然從書房走出來,說要載我去兜風,我怔怔地上了車,一路的田疇與檳榔園,不知騎了多久,來到臨海的村子,他才把車子停住,盯著曠野上一畦畦的養殖池,幾十座馬達噴濺著水花斑斕,像過了一世紀之久,天空由金黃轉灰黑,爸爸嚴肅而靜默,海邊的夜風吹得我直打顫,鼓起勇氣拉了一下爸的衣角,爸說:「抱緊!回家了。」那一晚,我把爸爸抱得好緊。

落榜後,爸爸放棄律師考試而轉商,隨著他的忙碌與失意、媽媽的埋怨與爭執、我們的成長與獨立,爸爸愈來愈沉默。我們好像理所當然又想盡辦法跨區讀書、工作、結婚,落荒逃離那個家。

在初為人母時,我幾近病態地耽溺於和兒子的親膩,每天從頭髮到額頭、鼻子、臉蛋、耳背、小手、小腳到圓圓的小屁股,用我的雙手撫摸,用我的鼻尖碰觸,貪婪地吸聞嬰兒的香氣。我幡然領悟,人類的情感是多麼渴望以這樣的肌膚之親去釋放,而這領悟也釋放了我數十年的「觸覺防禦」。

與父親的親密感有多遠?Photo by Shereen M

如今,孩子已比我高了個頭且嚷著:「我長大了吔,你好煩!」我仍不時摟著他,聞著那青春男孩的汗臭。而且也更能放鬆地享受和朋友間的親密擁抱。

前年爸爸癌末,我在病塌幫他梳理時,第一次撫摸他的額頭,是那麼怯生生地。爸爸眼神虛弱的抗議,我不理會,莫名固執,仍繼續輕柔地撫摸著他臉頰喃喃著:「爸,你好帥喔,不能再瘦下去……」之後,每次去陪爸爸,除了無止盡的自言自語,總抓著爸爸的手,揉揉捏捏,或撒嬌著把頭擠到他枕頭旁,要他摟著我……失心瘋似的,想彌補什麼、需索什麼。

我第一次親吻爸爸的額頭,也是最後一次,那已經是一具冰冷的身軀。

最後一次再碰觸爸爸,是撿骨,而且要隔著一雙筷子。活了半百,我知道人生荒謬,可不知道荒謬得這麼真實。

(本文經作者同意,作者為女書店「鳥吃掉種子之後,女人開始寫作」寫作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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