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的醫院裡餵母奶

by 李佳燕

10年前，我打算餵母奶，卻餵得義憤填膺；十年後，我的朋友準備餵母奶，也餵得產後憂鬱，差點要按鈴申告──這是男性的政治陰謀！

自以為自己是醫生，又是母性動物，餵母奶如此本能的行為，有何困難？！又從前人受苦受難的經驗中，記取教訓。我一個姐姐想餵母奶，脹奶脹得她哀嚎連 連，連忙宣佈投降──我不餵了！我要退奶！另一個姐姐意志力驚人，勉強餵成，卻也餵得狼狽不堪，那有擁兒在胸前哺乳母親露出慈愛笑容的溫馨畫面？！

於是自以為可以避開前人的錯誤，充裕的準備，就是邁向哺乳坦途的我，摩拳擦掌地展開哺乳大業的事前佈署工作。先從蒐集資料著手，驚覺醫學上罕見談及哺 餵母乳的文字，多散見於護理的教科書及雜誌，而最切乎實際，最具效益的，則是像「嬰兒與母親」、「育兒生活」之類的媽媽桑雜誌，於是我影印了一大疊詳加研 讀，同時遵照護理課本上所說，從懷孕六個月起，每日按摩乳房，做乳房護理。臨盆前，逛遍嬰兒用品店，買齊了乳墊、哺乳內衣、電動吸乳器等輔助工具，一付拒絕脹奶，遠離乳汁濕透胸衣或塞擠一團毛巾在胸前窘態的架勢。

生產完，隔日，即速速早起，準備熱水一壺，遵照護理課本之指示，做起餵奶前乳房護理工作。於是奶脹了，可是還未到餵奶時間，如何是好？先生與我兩人， 只好四手四腳再配合吸奶器，像榨檸檬般，擠了10c.c.珍貴的初乳，捧到育嬰室，拜託護士小姐餵我的孩子。等到了餵奶時間，興沖沖得前往，準備敞胸大餵，卻發覺每個媽媽都好整以暇地餵著奶瓶，而我這新手媽媽還在跟我那只認得奶瓶奶嘴，不認得乳頭的寶貝混戰，在哭鬧聲中夾著我黏ㄉㄚㄉㄚ的乳汁與汗水，然 後送貨的工人進來，瞄了我一眼，出去，再瞄我一眼，別的孩子的父親也進來了，於是，我迅速地拉上衣服，放棄餵母奶，我餵奶瓶。

是的，我就這樣，用吸奶器吸母奶，然後以奶瓶餵母奶給孩子，餵到滿月。餵母奶餵得如此努力，仍不得不變形，讓我對台灣的低哺乳率，了然於胸，但是對西 方國家的高成功哺餵母乳率，十足好奇。所以又回到圖書館，查閱了一堆國外哺餵母乳的研究論文（自然都是從護理期刊找到的），再與推廣哺餵母奶不遺餘力的台 中榮總陳昭惠醫師通信，解除我的疑惑，而後，又有與國際母奶會成員接觸的機會，我才看到整個不利哺餵母奶的大環境，除了資本家的入侵，推銷配方奶之外，如 今最深沉根源，乃來自於傲慢自大，以男性觀點為主體，不容更動的醫療運作體系。

「母奶是最適合嬰兒的食物，最容易消化，可以增加孩子的免疫力，減少過敏的機會，減少兒童癌症的發生率，促進母子之間的情感……」母奶的好，幾乎是毋庸置疑。但是宣示完母奶的好之後，擺在母親面前的，是如何的哺乳環境。

當母親生下孩子後，我們的孩子無法在產檯上即吸吮到母親的乳頭，孩子會被送到嬰兒室去吸容易吸吮多了的奶瓶奶嘴，餵他喝葡萄糖水和配方奶，等妳脹奶 後，要餵他吸奶時，妳挫折，他更氣急敗壞，因為怎麼之前那個輕鬆不費力的奶嘴不見了，遞上這個使上吃奶力氣也吸不出幾滴的怪奶頭；母親若脹奶了，要配合嬰兒室的餵奶時間，因為在台灣，少見有母嬰同房的病房設備，所以本來可能兩小時即需要餵母奶的孩子，必須挨到三或四小時，才能吸到母奶；當母親脹奶脹得疼痛 不堪時，找醫師來，用途不大，因為台灣婦產科醫師或小兒科醫師，沒有幾人對餵母奶有興趣或有一些正確知識的，不信，可以給醫師做個測驗：

一、脹奶時該冰或熱敷？
二、哺乳前都要做乳頭清洗護理工作嗎？
三、嬰兒有黃疸，還可以繼續餵母奶嗎？
四、母奶在室溫中放了兩個小時，會餿掉嗎？

（標準答案在文章最末行）

難怪在台灣生產的女性主義者，碰到鼓勵餵母奶的宣導，會反擊為父權社會的政治壓迫。除了宣告母奶好母奶棒之外，台灣的醫療環境、醫療程序、醫療人，沒 有任何思考停駐在如何讓母親更順利方便地餵母奶，沒有因要配合母親哺餵母奶的需求，而做主動改變，明明朗朗擺著的是──「既然我已經告訴妳，哺餵母奶對孩 子的重要性，為母則強，妳必然會為了孩子好，而克服萬難，發揮妳無比的韌性與偉大的母愛，完成妳身為母親的首要使命。」而真的會有少數驚人的母親，在如此 惡劣環境下，依然哺餵母乳成功，於是，成千上萬嚐試餵母奶失敗的母親，只好背負著愧對母職罪惡感繼續坐月子。

還記得龍應台許久前寫的「孩子，你慢慢來」一書，封面是她斜靠在椅上餵母奶的照片，柔柔的陽光照在她的左臉龐，那是德國；一位女性朋友與我分享她哺乳的喜悅與滿足，那是美國；在台灣呢？我說那就像在男人的醫院裡餵母奶。

（一、冰敷，但主要是靠孩子吸吮。二、不必。三、可以繼續餵。四、不會。）

（本文作者為開業醫師、高雄好書店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