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害:守密的代價
by Gray
事情發生之後,六神無主的媽媽,把這件事交給家族長輩處理,結論是大家都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他們說,這種事情一旦傳開了,不僅對我不好,家族更丟不起這個臉。
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說出去不好,但我不敢問。他們的嚴肅表情,讓我覺得自己應該是闖下了不可收拾大禍,比打人偷東西都嚴重。
守口如瓶,比想像中艱難。
「妳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二樓的林媽媽是好人,兩個女兒年齡跟我相近,我放學都先去她們家寫作業。
我說沒有,我很開心,然後趕緊說幾個笑話炒熱氣氛,再埋頭寫生字簿、算數學,想辦法分散注意力,回到家才衝進棉被裡狂哭。可是只要哭過,就會留下痕跡。
「妳哭過對不對,誰欺負妳了?」有一次哭完眼睛浮腫、鼻子漲紅,被敏銳的表姊看出來。
我拼命搖頭,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下來,止不住。
「妳告訴我,我會幫妳!」一向講義氣的她,豪邁地拍胸脯保證。
我還是搖頭,抿著嘴逃開,逼自己收起眼淚。
關心我的人雖然不多,但還是有的,我卻一再把他們推開。他們試了幾次,總是不得其門而入,於是漸漸遠離了我的生活。我暗自心痛不捨,卻無力挽回。那是一種很荒謬的情況,好像身受重傷、血流如注,快死了,卻又不能被發現;萬一有人來搭救,還得想盡辦法趕走他們,以免東窗事發,招來更大的禍患。
少數幾個知道的親人,決定讓時間沖淡一切。他們盡可能在物質上補償我,我想做什麼就讓我做什麼,不太管我。那個年紀還不會買手機名牌包,我就每天租一堆卡通錄影帶來看、想吃什麼就買什麼,邊看邊吃,麻痺自己直到不支倒地為止。
沒多久我就吃成了一隻據說是「看起來很智障的大肥豬」,我跑去照鏡子,被自己的臉孔身形嚇到,覺得噁心。
我開始吐,吐了又吃,吃了又吐,彷彿陷入無間地獄,酸腐的氣味至今刻骨銘心。媽媽叫我不要把自己弄得太醜,免得帶出去丟人現眼。
暴食的日子很苦,而最難熬的一次,是在家族聚會裡,見到了阿坤叔,那個侵犯我的人。不知為何,家人並未將他從邀請名單中踢除,我看著眾人閒話家常,敬酒吃菜,不禁一陣暈眩。
「哈囉,放假回來啦?好久不見!」他若無其事來搭訕,嘻皮笑臉。
我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胃在翻攪,噁心,可是這麼多人在場,我不能失態,整個人像是凝結了一般,臉冰冰的。
「你為什麼要說謊?」這句話還梗在喉頭,他已轉身離去,繼續找人聊天打屁。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正在被融化,一股難以駕馭的怒火幾乎要吞噬了我。我忽然很想毀滅這世界,只因它分毫不差地照常運轉,只因它如此理所當然地漠視我的痛苦。
我失控地吃下了更多東西,又把它們吐光光,很無奈,只好幻想著有一天會遇到童話故事裡的仙估,仙女棒一指,就把我變得苗條又健康。
多年後的我,成為了諮商師。我學習遊戲治療,透過和孩子玩,傾聽他們的心聲。遊戲,是孩子的語言,許多難以言傳的想法和感受,往往在遊戲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某天在一間遊戲室裡,發現一隻橡膠小鱷魚,藍綠色的背、土黃色的肚子,張開的嘴巴上有尖牙,看進去是中空的。我下意識地抓起牠走向沙箱,拿它當杓子舀沙。沙全進了肚子裡,從尖牙縫滲出來,我又把沙倒回,鱷魚再度空腹。我又重複幾次,思緒回到當年,那段漫長的暴食歲月……。
鱷魚彷彿在告訴我,牠有傾吐不盡的苦。
我想回答牠,沒關係,慢慢來,我陪妳,我等妳。
如果小時候的我,也能夠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說不出的苦,並且得到耐心善意的回應,或許就可以避免大吃大吐、傷身傷心,還慘遭嘲笑的狼狽吧!
不只一次有人問我,為什麼要當諮商師?我騙他們說因為這行業將來會很有前途。但我真正想說的,是為了一個女孩,一個為了顧全大局而始終不敢求救的女孩,她只能指望我,而我不願辜負她。
想到這裡,眼淚掉個不停。積欠自己的淚水,得慢慢償還。
(本文原載於作者BLOG:一個童年性侵害生存者的視界。原篇名: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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