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子的農村家宴
by 陳怡如
座落在宜蘭員山鄉深溝村的土拉客,真如我們的命名,是用土地來招攬客人,每日來訪家宅,在廚房裡共同下廚、餐桌上共食的人客總是川流不息。農忙時,田間不乏彼此換工的景象,招待換工小農、打工換宿者一頓餐飯是自然不過的事。每一次圍坐在廚房的餐桌上,也都是一次土拉客多元家庭圖像的呈現。倘若不特別強調我們具有「家庭」的內在力量,在外人眼裡就像是喜歡務農的女子所組成的團體。家,或不家,究竟有什麼重要?
這是土拉客來到宜蘭的第二個年頭,此地新農社群「倆佰甲」已經從卅個家庭,一躍超過五十個家庭。倆佰甲的家庭以一夫一妻、孩子組成的典型家庭為多,像我們這樣三位沒有血緣關係、非婚姻關係的女性,一般不會被視為家庭。我們曾經面臨詰問:「你們土拉客四個人,怎麼只有一個人下田?」旁人所指的一個人,是當時身為全職農夫,後來已返回台南家鄉的成員。別人不知道的是,同樣以「家庭」模式入駐宜蘭的土拉客,我們以農業為共同的生活核心,是事業,亦是家業,全家在農事、家務、經濟上有共享、共同承擔的部份,也有彼此分工協力的功能,如此支持一位全職農夫、三位半農在辛勤的從農路上,得以保障基本的經濟收入、在低度的物質欲望中追求興趣與人生志業。
思考同志老後的自我照顧風景
在同志婚姻不合法、伴侶法草案也沸沸揚揚的台灣,女同志的老後究竟是什麼風景,這是在年輕時候的我們就開始擔心的問題。於是當時我們參與了「邊緣同志口述歷史工作小組」,在一個個老年同志、原住民同志、女同志媽媽(本身是女同志也是媽媽)的採訪、寫就一篇篇的邊緣同志生命故事中,彷彿看見身為晚輩的我們未來步入老年的一道曙光,可以生養孩子、可以組成同志社區。向美國七0年代的生態女性主義者所組成的女同志生態社區Land Dyke取經,我們開始構築土拉客這樣一個女同志亦農亦家的家園。家的重要性,來自於年少時離開原生家庭、追尋同志認同,在同志運動沙場上戰鬥一番後,中年念及朝朝暮暮的家鄉,還有同志成家的理想;家的必然性,也是因為務農本身需要綿密的勞動力投入,種作、後續加工、宣傳銷售等皆需一手掌握的小農,單打獨鬥雖非不行,但絕對吃力費勁。
多元家庭餐桌人客川流不息
我們在家庭中的身分、角色,在農事與家務上的分工,一切皆無理所當然。我們練習寫下家庭新史,身分沒有界定、角色也自然成形。我們荷鋤下田後,同樣也要操刀鏟下廚,我們不僅明瞭所謂職業婦女兼顧職場與家庭的辛勞,更深刻體悟農事與家務同等重要,家務安定得以扶持農事順利進行。家庭內的緊密、隱私、分享、接納等特性,安定了人心,能形成這些關係,自然得付出摩合、溝通的時間成本,還有願意被責任所牽繫。在土拉客於小小書房分享農業x性別運動的經驗之後,我認識了一群正在嘗試組成共生家庭的社團,他們對於土拉客的經濟支持、家庭分工、公私領域界線等皆想進一步瞭解,近來,他們如願找到一塊基地,開始落實共生家庭的想法,他們赴日本的共生家庭取經,告訴我這樣的共生家庭在日本各地皆有分社,規模或大或小,它們並不設定嚴格的公約,唯獨開設共生家庭成員,甚至是外人皆可參與的課程,學習面對人我關係。他們又說,在共生家庭社團中的家庭,每個階段的腳步、與其他家庭的距離,就像跳恰恰一樣,有時前進一些,彼此關係緊密,有時退出核心、先調整好自己家庭的需求,視情況再參與社團的進度。這樣按自我意志所選擇組成的家庭,比起一般血緣或婚姻所組成的家庭,更有彈性地去理解與接納每個成員的狀態。
跳著恰恰步伐,偶爾會節奏不對、腳步錯亂,多元家庭的真實生活景況,挑戰多於一帆風順。所幸,吵吵鬧鬧上了餐桌也會和樂融融。土拉客家的廚房川流不息,一會兒是農忙時節互相到對方田區放伴的小農們,來下廚共食;時而同志朋友來打工換宿,初見面不免俗都要坦白個人的自我認同之路;時而座上嘉賓是多年同志運動夥伴,聊的是那些年我們一起搞過的同運。吃的料理是我們自己種的米、自己栽的菜、自己釀的酒、自己漬的加工品。一頓頓餐食,餵飽了我們為家庭拼搏努力的心靈,陪伴了飄浪同志的孤獨、取暖了同志伴侶的幸福。我偶爾翻看手邊一本Alice B. Toklas的食譜書,她的女伴是文學評論家Gertrude Stein,在廿世紀初,海明威、畢卡索經日出入她們巴黎家中,吃著Alice一道道新學試做的法式料理,還有回憶家鄉時的美式料理,彷若也能在他們的文字與繪畫中,嗅到他們匯聚異地、創作靈感迸發時,那一縷美味的氣息。
我們這樣一個多元家庭、同志朋友打工換宿所組成的農家園,種出一桌共食的米飯。在生命中的聚首,共同圍桌吃一頓餐食所汲取的養分,就足以成為離席後各奔西東的的能量,而這也是家的力量。
(作者為土拉客實驗農家園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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