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單純的新年

by 黃蟬

難得高興的農曆年

對40歲的美秀（化名）而言，印象中最高興的一次過年，便是她讀國一領得第一份薪水的那次。當她將整份薪水交給將近80歲的失明父親時，他的眼睛泛著淚光。美秀舒了一口氣：她終於可以養家了！那種有能力養家的成就感至今難忘。

美秀生長在一個極其複雜的家庭。父親終其一生曾與三個女人同居，生下六個孩子，外加同居人帶來的多位非婚生子女。小學開始，美秀總是受盡年長她十多 歲、同父異母或異父異母兄姊們的拳打腳踢暴力，而一次又一次、永不歇止的言語羞辱，像是一把利刃，深刻在她幼小的心靈，造成她自我價值感低落、沒自尊，內 心似乎有一種聲音在不斷苛責自己，揮之不去，讓她精神飽受折磨，痛苦不堪。

當她二歲時，生母已帶著弟弟離開生父自力更生，身為老大 的她和妹妹則托給阿姨照顧，待三阿姨結婚，他們二姊妹又跟著三阿姨加入苗栗的婆家。直到該上小學了，才被匆匆帶回台北交還給父親。事前，沒有人給美秀做過 任何的說明，她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放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還得叫一位陌生男人「爸爸」。一直到這幾年，她才克服那種親人突然消失的恐懼與不安的陰影。

6歲、只會說客家話的美秀和只會說福佬話的70歲父親生活，也將進入一個只說國語的小學。那時，家中沒有女主人，同住的還有同父異母和異母異父的哥哥姊姊，孤兒出身、不識字的父親就僱請一位歐巴桑負責煮飯洗衣。隔年，妹妹同樣被帶到台北。

初入小學的第一天，就讓美秀嘗到嚇破膽的驚恐滋味，從此噩夢連連。活潑好動的她，帶著一身髒和一頭糾結、長有頭蝨的散髮，加上怯生生的模樣，一點都不 討人喜歡。老師說的國語她聽不懂、沒反應，如同雞同鴨講，換來的是老師嚴厲的喝斥；想上廁所的她頻頻開口要求，不懂客家話的老師以為她愛講話，要她閉嘴， 制止不聽便換來重重的耳光，頓時全班哄堂大笑。驚恐、無助的美秀終於在教室裡尿溼了褲子，自此註定成為遭同學嘲笑、受盡欺侮的可憐蟲。為了保護自己，美秀 從此變得粗野、我行我素，自悲又自憐。

現今容貌氣質出眾的美秀，讓人無法聯想她小學的日子竟然 是生不如死，一回家只想躺著睡覺，以逃避學校的一切。上課聽不懂，作業不會寫，注音符號沒學過也學不會，數學不懂也沒人教，考卷常常是零分或個位數，老師 少一分打一下、如雨下的棍子讓她被打到麻木。在家時好玩、頂嘴，又換來哥哥姐姐一陣拳打腳踢。那段期間，美秀唯一的發洩就是吃，一直吃，吃到腹漲才停。她 的身心都已麻木，沒有感覺，或者說，不允許自己有任何感覺–心門關起來是僅有的選擇。一整天，只有在中午當父親送來大魚大肉的便當時，才是最快樂、最放 鬆的時候。沒有同學願意跟骯髒、功課差的她做朋友，有的盡是他們的恥笑與惡意捉弄，她就像個遊魂，孤單的在校園晃蕩。美秀回想，她的憂鬱症，其實在小學時 就已不知不覺的進駐了。

缺乏家庭的關懷，讓美秀每一個成長的關卡都充滿了艱辛與 波折。小五她開始發育，沒有人可以帶她去買內衣，她只好翻出衣櫃裡媽媽留下的紅色、黑色大人胸罩。不合身的內衣，突兀的從單薄的白色校服中映現出來，讓人 緣奇差的她更成為同學們的笑柄。童年的際遇嚴重影響她對人的信任，造成她害怕與人深交，嚴重的缺乏安全感。

自小就與母親分離，母女感情並不濃，加上媽媽又生了三個 同母異父的弟妹，母女從沒有真正的團圓過，倒是美秀常常偷偷的去找過媽媽。她了解媽媽要扶養弟妹，日子過得辛苦，只要去媽媽那裡，美秀就會包辦所有家事： 洗衣、煮飯、照顧弟妹。她始終.心疼著媽媽，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幫媽媽分憂解勞，因為她一直覺得爸爸對不起媽媽，盼著有朝一日可以和媽媽團聚。

醫院裡啃麵包的農曆年

小學五、六年級時，逐漸目盲的老邁父親多次進出台大醫院 進行白內障手術。那時，哥哥姊姊都已外出工作，家中只剩父親與他們姊妹二人。妹妹在小二就被迫休學，以照顧住院的父親。除夕當天，美秀單獨在家，鄰居幫忙 張羅簡陋的貢品，她木然的點香祭拜祖先，沒有默禱祈福，只有深沈的悲哀。追憶起來，那天感覺好陰冷，冷到心坎裡去。草草拜完，她又隻身趕往醫院，父女三人 面對面發呆，就著冷冷的便當、麵包和餅乾，過了一個苦寒的大年夜。

父親失明後，失去工作能力，家中經濟迅速惡化。國一時， 秀美便選擇進入建教合作班，白天上課，傍晚到電器公司的音響生產線上班。生產線運轉快速，現場噪音驚人，帶給才剛跨過童年的美秀極大的壓力。晚上下班時已 10點多，工廠四周都是稻田，黑漆漆的沒什麼路燈，孤單的一人站在一片荒蕪的公車站牌下，昏暗的燈光，讓美秀彷彿又跌回記憶的黑洞，頓時，恐懼、無助，淒 涼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好想逃離現場，也好想媽媽喔！一直到現在，這種感覺偶而還會湧上心頭。

從國一到高中夜校畢業，她一直過著半工半讀的日子。工作 一換再換，當小妹、街頭賣便當……，這一路走來，碰過公司倒閉、領不到薪水、業績不好被開除……，種種的不順，讓美秀越發賣力工作，唯恐失去飯碗，也因此 更沒有安全感，憂鬱的情緒不斷的積壓著。但是她沒有退路，再怎麼苦也要咬牙承受，因為她已經是家中經濟的主要支撐者。

新婚丈夫失蹤的農曆年

高中才畢業，相依為命的老邁父親過世了，幾個同父異母的 兄姊便準備用一點錢打發她和妹妹離開。那年過年之前，在媽媽的勸說下，19歲的她和媽媽一起完婚，同時嫁給一對父子。自小經歷單親家庭的痛苦與不堪，美秀 從沒想過要結婚；但想和媽媽在一起、想有個家的殷切期盼下，她再一次閉鎖自己的感覺，含淚答應了婚事。婚前幾個月，才和大他四歲、刻在服役中的先生認識， 在他退伍後，二人馬上結婚。原先想尋個避風港的她，竟然陷入狂風暴雨之中。

公公是警察，生有八個子女。美秀的先生自小在家庭暴力中長大，個性有些自閉，抗壓性差，一遇壓力就遁逃無蹤。幾位婚後不幸福、繼續住在娘家的大姑們認為，美秀母女嫁過來就是來分財產的，因此非常排斥她們。結婚 次日，當先生面對手足對他婚姻的語言分化時，他無法承受壓力，竟然躲到大哥家打牌，整整七天不見蹤影，還是公公把他找了回來。那次過年，美秀又憶起身處漆 黑稻田周圍，好淒涼、好冷的感覺。

從小在家、在學校飽受欺凌，美秀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心 中雖有劇烈的痛苦與深沉的憤怒，為了生存，所有的情緒都被活生生的壓制下來，她扮演的則是乖巧順從、埋頭勤做家事的好女人。嫁過門後，生了二個孩子，美秀 包辦婆家所有的家務事，是一個勤奮、沒有聲音的人，但仍不得大姑們的緣，無法得到對方的接納。先生則一有壓力便常常離家出走，也不斷的換工作。他一離家就 像斷了線的風箏，美秀也沒有了收入，心頭非常恐慌，強烈的不安全感又襲上心頭，過去痛苦的記憶不斷湧現，憂鬱情緒又籠上心頭。她常常哭泣，也非常想念父 親。要不是父親過世，她也不會被迫成婚……。

痛苦的婚姻讓她把責任推給媽媽，這又造成母女失和，引爆不斷的爭吵。家，儼然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悶燒鍋。

先生自殺的農曆年

當婆家一大家子相處惡化，而先生情況還好時，夫妻曾經帶 著二個孩子、美秀的妹妹弟弟，搬出去過生活。但先生若離家出走，美秀需要工作賺錢，她也只有搬回婆家，就這樣，搬進搬出七、八次。直到1993年大兒子 13歲時，先生因憂鬱症自殺過世，她帶著孩子、繼父和媽媽，從此遷離傷心地。那次的過年，美秀再一次的感覺好冷、好冷，自責、愧疚與罪惡感排山倒海的迎面 襲來。她早已將不成熟的先生當作兒子般看待，此刻美秀心如刀割，無力招架，終於徹底漰潰。知道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她跨步走向精神科門診，也不間斷的閱讀 心理學方面的書籍……。

這二、三年，美秀母子已經單獨居住，日子總算單純多了。因為成長的家庭複雜不穩定，現年18歲的小兒子國中畢業後便未升學，整天在家上網，讓美秀擔心有些自閉的兒子是否也像她一樣，得了憂鬱症。幸好，二個孩子現在已能體會媽媽的辛苦，也進步許多。

這一路走來，宗教撫慰她千瘡百孔的心靈，讓她消沈低盪幾 十年的心情得以療癒，也尋得生命的出口。現在，她懷著感恩的心，回饋社會，只因逆境是可遇不可求的。沒有人故意去傷害別人，一切都是環境造成，加害者可能 也曾是被害者，怨在哪裡？錯在哪裡？一切都是觀念而已。唯有感恩、知足、善解與包容，才能釋放自己，得到快樂。她覺得她此生已汲取太多的營養，豐富又精 彩，一切都是因緣果報，前世因今世果，因此要甘願做歡喜受，了結惡緣，積極種植善因。

喪偶八、九年，外型甜美的美秀不乏條件極佳的追求者，她願意經營感情，卻迴避走入禮堂。婚姻生活，對她而言，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惡夢深淵啊！

美秀的工作能力頗受肯定，面對別人的讚美，她一直無法坦 然的接納，因為她的自尊與自信早在童年時就被糟蹋一空。直到這幾年，透過心理諮商，她學會接納、安慰內心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她終於能夠肯定自己，面對人群 時不再靦腆不安。現在的她十分知足，日子過得平平安安，也感恩擁有付出及奉獻的機會。她深深的體悟到：當路走到盡頭，轉個彎就好了。

帶著與她同輩者不曾有過的生命經驗，加上初步擊退憂鬱症 的體悟，她更可以同理別人的苦處。她體會到「活下去就有希望」，往後將以「同病相憐」的心態，陪伴一些受苦的生命，撫平他們的心靈，真心與別人分享。如今 對她而言，發揮生命的良能，無所求的付出，才是最有意義、最令她感到快樂的事。

平安喜樂的農曆年

長久以來的過年一直是寒冷、愁悶的，沒有任何喜悅，然而，如今美秀認為，能平安的過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面對未來，她無所求，只希望多說好話、多做好事、腳走好路。今年的過年，將是一個平安、喜樂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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