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女的人在哪裡~從陳克華歧視貼文觀看他對女性年齡、性與神經質的厭惡
by 吳懷玨
文章標題出於陳克華《我的雲端情人》專欄:〈恐同的人在哪裡〉。
之前衝著陳克華作為同志詩人與醫師的身份,去聽了他在成大的演講。當時他拉拉雜雜地講了一些私事,也沒特別提及性少數族群在醫療場域上的不平對待,只輕描淡寫了一句:「自由、開放、多元」的社會不是憑空而來,需要人們站出來。
在事發前(編註:指貼出〈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一文刪除前)他的個人形象,至少對我而言,是個以寫情慾詩來挑戰權威的同志作家,因此也帶有著些許敬意。在我們的想像中,同志運動裡很重要的元素在於平權,同性戀之於異性戀的平權、跨性別之於順性別的平權。然而,同運中,又有更幽微的歧視隱含其中,我們看到了主流男同志圈對於性別特質陰柔者、體態不符合自身期待者 [1] 的排斥,也看到了備受批評的T。
身為弱勢,不代表就不會歧視其他弱勢,甚至歧視自身帶有的弱勢特質 [2]。回顧陳克華之前的發文,驚覺他本厭女,以詩與散文搽脂抹粉而讓人難以反應,這回事件之猛,大抵是他行文粗俗使得厭女情結赤裸無比。
林奕含在Readmoo的訪談中感嘆道:
「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所謂的藝術家他不停地創新形式,翻花繩一樣創作各種形變,各種質變,但是,這些技法,會不會也只是巧言令色而已呢?」
對中年女性的厭惡 — 〈今天又遇到肖查某〉
在陳的其中一篇〈今天又遇到肖查某〉貼文 [3] 中,以「半老徐娘」描述前來看診的病人家屬。作為陽明與台大醫學倫理(編註:陽明大學醫學系與台灣大學醫學倫理學課程)的講師,讓我們感謝他提供的案例作為教材之用。任何對文字敏感者都可感覺到此成語背後隱含的負面意義。這或許過於隱微,在他的專欄文章〈中年女人煉獄〉中,他寫道:
說她們是女人已有些勉強,彷彿上帝在讓她們完成繁衍的任務後,立刻收回所有吸引雄性的特質……如今她們頭髮乾燥,聲音粗嘎,皮鬆肉弛,目光混濁,難怪有「男形老婦」這樣的形容。彷彿隨著小孩長大離家,「女人」也跟著離開身體,如今她們更像中性人、變性人、陰陽人、男人。困在家庭巢穴多年,和外界接觸有限,知識和心靈上的發展停滯,使中年後她們的下腹和頭腦同時進入空巢期。
將中年婦女與一系列的弱勢族群做類比,即使後面使用的是「男人」,更是出於指責這些女性「不像女人」的形象。陳克華的比喻讓人非常不安,也讓人聯想到一年多前謝啟大將同志與蟑螂聯結起來的比喻(見 「一隻蟑螂背後有幾百隻蟑螂」謝啟大反同婚五大言論)。
二年級(編註:醫學系二年級)時,我們的「性與生物史」課堂讀本《Mismeasure of Man》講的就是帝國主義盛行的19世紀,西方解剖學家將非洲人與人猿的腦部結構相互類比,又說明老人、女人、小孩、非亞利安人等的腦迴結構是相似的。 我們也可以看到,弱勢族群不斷地在他人負面的言談中被連結在一起,在隱含生物決定論價值的論述中,這些「弱勢族群」的符號是可以被交互使用的(They are interchangeable in the general theory of biological determinism.)。
中性人、陰陽人、變性人同為LGBT的伙伴,如今在文章中被陳克華用來描述女性,再加上負面詞彙的使用(「知識和心靈上的發展停滯」、「下腹和頭腦同時進入空巢期」),不禁讓人感受到他達爾文式的世界觀:只要是不符合他所期待的雄性、壯碩、陽剛形象者,都不配與他享有一樣的權利。
對女性之性的厭惡 —〈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
放著比較久的貼文〈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見 女生嚮往當妓女?醫生掀眾怒 作家爆:仇女不是一兩天)也備受爭議。他從高中女生在同學老師面前「大跳豔舞」連結到「誘姦」,再從「誘姦」、「牛肉場」推導至「現在的女生愈來愈沒有一個女生的樣子」,乃至「現在的女生好像很嚮往當妓女」。
多麼諷刺,以情色詩著稱的同志作家只許自己在溫州街口放上〈肛交之必要〉,不許女學生跳熱舞?
面對假道學禁談性的高牆,他想以詩打破,但是女性嘛,女性順他的意是否應該乖乖在一邊待著,待在他以高知識份子、知名詩人、主任醫師樹立的高牆內,依他的詩所示,「閉上你的陰唇」[4]?
社會對於女性性愉悅的厭惡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至今仍看得到非洲割禮硬生生地剝奪女性在性方面的歡愉,而陳克華對於女性之性的厭惡,無非形同此儀式。
在幾年前的文章〈高中少女淫聲〉中 [5] ,講到健身房裡女生的笑聲只適合床笫之間,而兩位女性的舉重運動是想要仿同男人的身體。笑也不能、舉重也不能,當女生好難啊!
最讓我個人難以接受的,是他對於邱妙津作品再版的詮釋 [6](對,我就是邱妙津的粉)。陳表示:
邱妙津的區區幾本著作可以一再再版,數十年如一日在學院成為學生論文主題的最愛,酷兒理論的標準範本,性別書寫的現成楷模。女女畸戀加上暴力血腥,還有什麼比這在煩悶瑣碎的異性戀學術聖殿裡更能振奮人心呢? 這裡假學術之名直男直女的窺淫目光,猶如真的看見兩個女人在做愛,同志情慾根本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她和她都是女的,都暴露著異性戀社會的禁忌。
一部深沉、自我剖析,充滿詮釋象徵與苦難的作品所引發的共感,被矮化成一部滿足異性戀窺淫女女畸戀的暴力作品。
身為男同志,他不僅看不起跨與陰陽人,也看不起女同志。在此我不願另開戰場,寧可相信,性向歸性向、厭女歸厭女。
而他厭女厭到將分屍案歸因成女人使然,覺得千錯萬錯都是女人的錯,這不是厭女,又是什麼?
對女性生理的厭惡 — 〈分屍──我最害怕神經質的女人〉
兩篇文刪後,又多了兩首詩,其中以〈分屍 — — 我最害怕神經質的女人。(張愛玲)〉透露最多對女性的不安。(為什麼要用張愛玲啊!不懂[7])
陳所使用的字眼:「神經質」、「荷爾蒙失調」與「暴走的子宮頂層」,甚至是刪除貼文裡反覆的「肖查某」,不斷地提醒我們「歇斯底理症」是一個對女性有著不公詮釋的專有名詞。只要是身為女性,所有的情緒起伏一概被拿來用性別與生殖系統解釋。
十九世紀的醫生認為卵巢跟大腦、神經系統彼此相關,進一步以生殖功能解釋瘋狂,他們認為女性特別容易受到生殖器官導致的起伏所影響 [8]。
而心理學者羅賓.史坦.德路卡(Robyn Stein DeLuca)以他對經前症候群的研究經驗指出:「當女性持續兩個月記錄每天的精神狀況時,這些狀況又會跟月經扯不上一點關係。」[9]
女性在精神醫學上的確有比較高的比例罹患焦慮症、憂鬱症,但這也不應作為將所有女性冠上「神經質」標籤的理由。而「暴走的子宮頂層」(如果他想指的是月經,那我必須很禮貌地指出月經來自子宮內膜)、「荷爾蒙失調」更不能作為眾女性對於他歧視性言論憤怒的理由。作為醫師,他應該要對專業醫學詞彙的使用更為自制。
[1] 女人迷〈同志的「厭女」情結:交友軟體上的拒C文化〉
[2] 參見陳克華〈我為何反對同性戀〉
[3] 參見網友截圖「陳克華 今天又遇到肖查某」
[4] 此為陳克華《欠砍頭詩》中的其中一首
[5] 參見陳克華〈高中少女淫聲〉
[6] 參見陳克華〈看見兩個女人在做愛〉
[7]有臉友在我臉書留言補充:陳似乎是引用自《張愛玲私語錄》的話:「世上最可怕的莫如一個神經質的女人。我曾經身受其苦,所以現在特別喜歡同正常的人在一起。」
[8] 歐洲醫療五百年 卷一 醫療與常民
[9] 《月經不平等(我是審定者噢來推推書,購買連結於此)》
(本文由作者以Gem Wu發表。感謝作者授權刊載,轉載自個人Medium)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