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感恩節的孩子」

by 深林

當我和太太結婚時，我們都還是大學生，在外地苦哈哈地半工半讀。

要同時讀書，工作，還當個配偶已經不是太容易的事了，然而我們竟還有那股勇氣生孩子。

老大是在美國的感恩節早晨出生的。當時我們正渴望難得的長假（感恩節是星期四，從那天一直到星期日都放假），還妄想著好好休閒，結果一大早五點半，老婆就把我叫醒：「老公……我的羊水破了。」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嚇得六神無主。「趕快去問人，」她指示。我衝去一個朋友家，那個太太已經有兩個孩子了。「馬上送醫院，」她命令。對啊，送醫院，笨蛋！這麼簡單還去問人。

我全程陪在老婆旁邊和她一起生。一直到下午約四點多，孩子才決定是出來的時候。頭漸漸出現了，醫生剪刀剪開產口，血像開水一樣流下來。「你不怕？」醫生問我。我才意識到：咦，對啊，我不怕。

孩子最後一推之中整個出來，立刻「哇」一聲哭了。那一刻，一股強烈的感動和驚奇漫過我整個人：一個生命就這樣誕生了。

臍帶被綁了起來，醫生問：「要不要剪？」我點頭，拿過他手裏的剪刀，剪了好幾下才剪斷。原來臍帶是很有韌度的。

我深深相信：送子娘娘選在感恩節送下這孩子是有她深邃的目的。

他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們幾乎不知道怎麼應付接下來的問題。他有黃疸，美國的醫院是不會替你照顧的，你得自己帶他去晒太陽。太太餵母奶，結果因為某種原因造成他黃疸的居高不下，我們得帶他回醫院住院治療，而且我們得一起住──因為醫院不照顧。最後，我們不得不改用奶粉。

在近三四個禮拜的黃疸折磨後，筋疲力盡的我們還以為要否極泰來了。然而接下來是永無止盡的哭鬧。

我們猜是脹氣。他可以一直不停聲嘶力竭地哭，從晚上十點一直哭到凌晨四點。無論什麼樣的方法：抱著走，輕搖，唱歌，吃奶，喝水，吃脹肚藥……沒有用。通常到了凌晨三點多，我和老婆都會將近崩潰邊緣。有一次我們把他包得緊緊的，帶他出去在冰冷的空氣裏走，他終於睡了。然而，這個方法不一定每次都有效。

老婆請產假，不用上學和工作；我卻是隔天就有課有工作，那時真想跳樓。

等到幾個月後脹氣稍微好轉，接著的戲碼才真正是夢魘的開始：吐奶。

我後來非常不容易地查到資料，猜想他是因為賁門──胃的上端──發育不全。好不容易餵下去的奶，還來不及拍他讓他打嗝，他就會忽然間「嘔」一聲，把所有剛喝下去的全吐出來，滿地都是。我們一次次不斷找醫生，不斷問人，不斷試不同的方法，結果只有一個：無效。我們都不是沒帶過小孩；我和兩個妹妹差了十五和十六歲，老婆的媽媽更是職業褓姆，她幫忙帶過的孩子多了。然而我們從來沒看過這種吐奶的樣子。

那段時間是無盡的沮喪和憤怒。每次餵奶都如臨大敵，等餵完了，正要祈禱不要吐出來，已經聽到那可怖的一聲「嘔」。望著滿床滿地，或滿身的奶，心裏的失望和怒火攻心簡直要令人發狂。我知道那完全不是他的錯，但是我越來越對他生氣。

掙扎一年之後，所有問題才慢慢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他那龜毛的個性。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且自主性很強，什麼都想試，什麼都要自己來。他自己學會上馬桶，學會穿衣服，學著用筷子……而且他還是個漂亮的孩子。他真的好看，嬰兒的時候無論到那裏，所有的人都會讚嘆「真是美麗的孩子！」雖然如今大了，瘦了，沒那樣有靈氣了，還是不算差。

但是他脾氣很壞，而且事情一定要照他那個樣子，不然就要死要活。他有很多口頭禪，其中最讓我發火的是這句：「我一定要這樣才高興」。偏偏我也是個死硬派的，於是不知道吼過多少次，打過多少次，氣瘋多少次。許多次一陣怒火燒過之後，又於心不忍地搖頭嘆息；老婆常會道：「不需要這樣生氣。」我知道，但實在難以控制。

應付這孩子發出的怒氣，比過去三十多年的總和還大。

但是我不會忘記讓我扎心的那一晚：

大約是他快兩歲時的有一天，我教他一點話，不知怎的教到愛。「I love you，會不會？」我教他講。從我的表情他大概知道這是好話。「I love you，我愛你，會不會講？」不過那時他只是笑笑。

每天晚上我都會說故事給孩子聽，這是從自己媽媽學來誘拐小孩的高招。只是那一天我又對他有點生氣，於是只隨便說了個故事，希望他趕快睡覺。

「好了，睡吧。」我道。

「爸爸，」躺在床上，包在棉被裏的他忽然道。

「幹麼？」我沒好氣問。

「我愛你。」他有點不好意思，嘻嘻傻笑。

在那一刻，我的心立刻融化。他為什麼說得出這句話？為什麼是他先講出來？我這個當父親的，這個應該提供他無條件愛的人，竟不是先說這句話的人。

「我也愛你，」然後老婆孩子一起「我愛你」個沒完。

這件事讓我更了解大兒子，也更知道畢竟他只是個孩子；一個需要愛和注意力的孩子。我必須對他有耐心，即使快被逼瘋也得努力應付他沒完的「為什麼」。

他是感恩節出生的孩子，是我們感恩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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