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紅包

by 張瀞文

2004年初的農曆年是我們第一次在古晉過新年，因為我們買了新房子，阿財的眾家親友競相來我家拜訪，公公婆婆也帶著鄉下的小兒子一家七口住進我家。我為了準備10個人吃的年夜飯，除夕一大清早擺好架式，就開始準備台菜料理招待這些食客。

但是這個除夕夜真的是很詭異！跟台灣真是大不同，首先是天氣很熱，讓我有一種很怪異的感受，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應該就是少了寒冷伴隨來的溫暖。

迎接壯觀拜年隊伍

再來呢，他們家族竟然在除夕夜什麼都不聊什麼都不說，全家快速又默默地吃著飯菜，無視於我精心準備的健康料理，只埋頭吃著婆婆的二、三道制式油膩多鹽的肉食，草草就結束除夕團員飯，約略只花半小時，沒有人說過年的吉祥話，沒人開口聊聊今年的感想，沒有人說飯菜好吃，當然更沒有人感謝辛苦的我；更詭異的是當一夥人吃飽離席，天空竟然還大亮，氣溫不太低，一點都不像過去三十多年的過年。這一切讓在廚房煮了一整天的我，有種說不出的荒謬感，這感覺竟然蓋過了對台灣家人的思念。

如果只是我們一家三口吃飯，可是有很多話可以說的，對這一切我只有「奈暗呢？」的錯愕，阿財只是淡淡的說，他們就是這樣，他也是很少跟他們過年，以前即使人在古晉，父母在鄉下過年，他幾乎都不回老家，只在古晉朋友家過年。

經過這個年，我們都決定明年要逃離他們，但是又很擔心他們正好趁我們出門而要求過年再來住我家，若加上其他的姐姐們也來，大隊人馬住在我家，而我們不留守，遠遠是比他們來過年更加可怕的。

過年期間，古晉人非常熱衷拜年，一家過一家熱情走動，我就得煮食招待這些拜年隊伍。

話說2004年大年初四那天，數隊我們曾經去拜年的親友將要來我家「回拜」（這據說是古晉的風俗，被拜年的人，再忙也必須要來我家坐坐表示他的appreciations），所以我從初三又開始作煮飯婆，招待客人。

兒子的破碎紅包發生在初四的中午，我正在廚房努力地桿著麵皮，一邊捏著韭菜盒，一邊下鍋去煎，電鍋有待炒的白飯，一鍋湯正在冒泡…，此時我已經聽到樓上傳出多次房門的碰撞聲，以及兒子大聲吼叫的聲音，但是我實在沒空去處理，心裡暗自對阿財不滿，放任讓孩子們這樣胡鬧，都不處理。

正當我忙得麵粉染白了頭髮之際，阿財神色慌張跑來跟我說，兒子坐在我們房間的地上哭，似乎已經哭很久了，而他的前面躺著一堆撕破的錢。

阿財問要不要現在處理？正常情況一定是當下就處理孩子的問題,但是客人少說有十多個，正等著吃飯，我考慮了一分鐘，決定洗手上樓去看兒子。

察覺自己情緒緣由

此時，我的怒火已經開始燃燒，我也同時觀看到自己怒氣升起的原因，一是因為煮食本來就會讓我毛燥（我不喜歡進廚房），二是因為我正在忙得焦頭爛額，這死孩子竟然還給我製造這樣的麻煩，第三是關鍵因素，我一聽到他撕破錢，馬上想起當初剛與前夫結婚的第一個新年。

因為他不准我用自己的錢包紅包給我阿媽（簡單說，他認為包1200台幣即可，錢他出，我就很高興地說我再加到3600給阿媽高興一點，他就堅持「不准」，因為我不順從他，所以爭吵），而起衝突，這個霸道蠻橫的父權男人突然間把一把數萬元台幣撕成兩半灑在空中，像帝王般對我說：「這就是你不聽我的話的下場！」我霎時驚慌錯愕，不是因他撕碎錢（那是他的錢，關我屁事），而是他的破壞性暴力行為。

我慌亂地蹲在房間一角哭泣，不過是新婚一個月，我就非常懊悔結這個婚，想著怎麼讓跟自己這樣的男人結婚？怎麼都沒有人教我如何在婚前看清楚男人的真面目呢？此時，偉大的婆婆大概是在外面偷聽很久了，終於逮到機會大喇喇進門關切起來，開始責怪我不知道分寸，讓他兒子氣得撕錢，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兒子在大過年的撕錢行為，瞬間讓我聯想到這件事情，過去被虐的情緒跳出來，也出現一股恐慌感，有個聲音說「糟了，兒子怎麼真的遺傳到那個壞胚子！」我知道大部分的憤怒都是這股恐慌感的變形。

當我走到樓上，憤怒飆到高點，我抓著兒子下樓，他一邊哭一邊下樓，認分地準備接受我的處罰。但是他與阿財都以為我是因為撕錢導致金錢損失才生氣的，其實不是，我是因為驚恐兒子犯了一個暴力行為才憤怒。憤怒的背後是深深的擔憂。

在下樓時，我忍不住對阿財說了這段往事，說完之後，突然發現自己的驚慌得到某種紓解，本來亂糟糟的腦袋，開始恢復正常的清明，處罰計畫迅速形成。

協助孩子了解情緒引發暴力行為

當我下樓時，樓下的客人已經聽到我們在責罵孩子，我這個人一向不好面子，不會因為我有某種專家之名，就在朋友面前裝模作樣。

也因為同時我還需要繼續煮飯招待客人，兒子被處罰的地方就在廚房。先叫他跪下，我問他：「你為什麼要把紅包錢撕破？」

兒子說：「因為哥哥不開門！」哥哥是阿財弟弟的大兒子，當時小五，兒子把自己的房間借給他們一家人住。衝突的開端就是哥哥在玩鬧中，把自己關在房間，不開門讓兒子進去，兒子屢次要求，他都不出聲，導致兒子生氣。

知道原因之後，我心裡對這個弟弟與弟媳（是砂勞越伊班族的原住民，不會說華語）有些不滿，我這幾天為他們一家忙碌，結果他們連自己的孩子都顧不好，這樣的事情大人要是多點關切就不會變這麼嚴重。但是我的孩子我自己負責任，他們的孩子是他家的事情，我懶得多管，別人不管教孩子，我們只能敬而遠之。

當我在問兒子為什麼撕錢時，有個朋友的孩子依在我身邊說：「aunty，撕錢是不對的，對不對？因為那就沒有錢了，錢很難賺，所以不可以撕錢！」我就對他與兒子說，aunty處罰Louis不是生氣錢沒有了，而是生氣他用暴力的行為在表示生氣，暴力的行為是不對的，不是錢有沒有的問題。

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撕錢？」兒子依舊是說，「因為哥哥不開門！」我再問他：「你一直叫哥哥開門，他不開，你感覺怎麼樣？」兒子含著淚水說：「我不知道！」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生氣了，只會說別人害我產生了什麼行為，事實上，產生任何行為之前都有個情緒發生，是情緒激使負面或是正面的行為產生，如果不能感知自己的情緒，此情緒所激發的行為經常是非理智的，在無理智中作出對自己有害的行動，事後又拼命怪罪別人害我做出錯誤的行為。

我問兒子：「你有生氣嗎？」他想了幾秒鐘，點點頭同意，「那你為什麼要撕破錢呢？」他說：「哥哥不開門給我進去我的房間啊！」

「你不是說你有生氣嗎？你是不是生氣才撕錢？因為哥哥不開門，所以你生氣了，因為很生氣，很想發洩，就去撕錢，對不對？」

他想了一下說：「對！」

「所以我再問你，你為什麼撕錢？」

「因為我生氣！」

「因為哥哥不開門，你就生氣了，所以去撕錢！跟我說一次！」

我很謹慎地不說因為「哥哥不開門，所以「害」你去撕錢」我要教他，生氣不是別人害你的，而是因為對方沒有讓自己滿足期望，所以自己就生氣了，必須對自己的生氣負責任。這樣的對話，幫助他看到自己的情緒，再讓他看到情緒如何引發行為。

接著開始第二階段的處罰，他依舊是跪著。

我問他：「你撕完錢，有不生氣嗎？」

「沒有，還是生氣！」

「你撕完錢為什麼要哭呢？」

「我後悔，不能買玩具了！」

「有沒有更生氣？」

「好像有！」

「那撕掉錢，對你有幫助嗎？你撕破錢，哥哥就會開門嗎？」

「不會，媽咪，那怎麼辦？嗚嗚……」兒子悲從中來，豆大的眼淚不斷滾落，阿財跑來偷看寶貝兒子有沒有被我虐待。

「沒有用，又讓你後悔的事情，以後要不要做？」

「不要……可是那以後我又生氣，怎麼辦？」

讓孩子學習情緒表達

「找大人幫忙，告訴媽咪、爸比，說『我好生氣，因為……』請大人教你怎麼辦？你也可以自己想想那樣做，你會不會後悔？會後悔就不要去做啊！」接著我又一次重複整個對話，再問他一次，為什麼撕錢，這樣做有用嗎？然後又問他：「那些紅包是不是你最近最愛的東西？」

「是啊！」

「生氣就去破壞你對愛的東西，是誰很難過？哥哥會難過嗎？」

「他不會難過，是我很難過，嗚嗚…不能買玩具了！沒有錢買玩具了！嗚嗚……」

「現在有沒有後悔？」

「嗚……有……下次不會這樣了！」

我告訴他，媽咪又生氣又處罰你，是因為撕破錢是暴力行為，如果生氣就去破壞自己最愛的東西，最後難過的都是自己，別人都不會怎麼樣的，你看哥哥現在還是一樣，難過的是你自己，不能買玩具的也是你自己，損失慘重的也是你自己罷了！

接著一個月之內，我們不時提起這件事情，希望他記取教訓，不再以這種暴力與破壞性方式處理情緒，他也沒有再犯。阿財有點心軟，說要把錢黏好讓他去買玩具，我不准，希望那些錢留著給他做紀念，兒子非常認份，過年期間從不提起要買玩具，為自己的行為完全負起責任。

成年之後的暴力行為大多成形於童年時期這類的小事，處罰孩子不是要給他身體上的疼痛與心靈上的恐懼，我們的目的是希望他好，不再做出對自己不利與對他人不利的行為，真正有效的處罰是讓孩子知道，他為什麼犯了這個錯誤，並且教他替代性的行為與思考模式，替換掉錯誤的行為與思考模式，這樣的處罰才是完整有效的處罰，所以兒子犯錯通常一次就解決，幾乎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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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遊戲情緒工作坊帶領人、自由作家，歡迎進入赤道小築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