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的百合花

by 曾梅珍

背景:民國20年
地點:台東縣卑南鄉東興村,正名為「達魯瑪克」
背景介紹:曾春代(漢名)
Hareyo(日文名)
Leigamei(魯凱名)

媽媽排行老么,大舅是警察,姨媽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媽媽出生於貴族之家,擁有很多的僕人(這些僕人適從屏東遷移至部落的佃農),得天獨厚的環境,讓媽媽在民國30年代可以去受教育。

媽媽受過護理訓練,於是被分發到台東省立醫院服務,又學了一口流利的日語。在魯凱的習俗裏,只要到了適婚年齡,就必須接受長輩的安排嫁娶,因為階級觀念的意識很強烈,而嫁娶的對方地位是門當戶對才行。魯凱的階級分為四種:

1. 大頭目:是部落的大地主,擁有土地、獵區、河流,代表部落與外社的公共事務,平日以收納賦稅為主。
2. 貴族:為大頭目的近親,又為二頭目。可耕種土地不必納稅,可以沿用貴族的名字。
3. 士:介於貴族與平民之間為,特殊功績的平民,或具有特殊才能的村民,如雕刻匠、打鐵匠,頭目賜予她某種權利,如戴羽毛及有階級的花環。
4. 平民:多為佃農,向大頭目租地耕種,須向頭目納稅的義務,內容為小米、花生之類的食物或狩獵的肉品。

如果不同的聯姻關係也會產生階級升降的情況,所以媽媽被安排的同為貴族世家-溫家。雖然對方的學識不高,媽媽沒有反抗婚配,因為尊重對方而屈就長輩的安排。當孩子一個一個出生的情況之下,不得已,將擔任省立醫院護士工作辭去,自願到部落的學校擔任保健室的保健阿姨,一方面可就近照顧孩子,一方面還可以延續她喜愛照顧人的心。同時,媽媽在教會擔任長老的職位,在宗教傳到部落的初期,宗教需要極大的努力的推動,亦受到很大的打壓。因為,在部落有很多的禁忌,並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原有信仰。

記得,我們小時候到山上工作,出發之前,若有人打噴嚏,我們就必須要停下來,回屋內坐一會兒,才能再出發。若走在河堤旁,有烏鴉飛過,我們必須要折返,不可以在往前走,因為那是代表不吉利的象徵。入山一定要向山神打招呼,老人家會口中唸唸有詞,或帶一些肉祭祀一下。回到部落,一群人在喝酒時,在舉杯之前,一定要先用手指彈一些酒至杯外,主要是向祖先宣告一下,以表示尊重,或席間有人提到死去的親朋好友時,也會做同樣的動作,代表原住民對祖先懷感恩及尊重。

為了打破許多舊有的迷思,媽媽和一群基督教的長老及傳教士努力為族人一一解釋和洗腦,希望能說服族人成為基督徒,突破迷信,而相信神。

媽媽在教會擔任婦女會會長,常常代表教會到處觀摩、開會。在教會,媽媽是高知識份子、精英幹部,每次都用日語聖經朗讀經文,她非常活曜,也非常醒目,因為媽媽的身高163公分、身材很好、長得漂亮,是個大美女,溫柔婉約、非常有氣質,上台發言很具魄力。每次有政治人物要來部落宣導政治理念時,一定會請媽媽來翻譯,有日本人來村莊探訪、作紀錄時,也都會請媽媽來翻譯,媽媽會九族的語言、中文、專精日文,聽、說、讀、寫都難不倒她,公關手腕也很強勢,只要是漢人到部落做生意,媽媽會篩選,讓村子裡很多農民(種檳榔)受惠。媽媽如此優秀又亮麗的外表之下,她一直有不愉快的婚姻,因為對方會在酗酒後動手打人。有時,會限制媽媽參加一些活動,硬逼媽媽下田耕種。在經濟、精神、肉體的不堪長期虐待之下,媽媽訴請離婚。

媽媽選擇了外省爸爸,一起支持她的理念和目標,爸爸沒有退伍軍人的身分,所以,一切有關退伍軍人的福利都與他無份。媽媽和爸爸決定從山上開始新的生活,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當時的農作物是柑橘,整片山林都是橘子,附近的山林也種橘子,黃澄澄的果實,總需要下山請部落的朋友來幫忙運下山。後來,橘子的價錢也因為大家大量的種植,加上病毒的侵襲,讓橘子的生命提早在魯凱中央山脈─大武山消失。

金黃色的果實轉換為香茅,香茅的驅蟲效果非常好,主要是輸出至國外。一大片的香茅,每每要到收割時,需要很多的村民幫忙,像割稻草一樣,用流籠(一種運輸工具。在山上較高的地方,用一條繩子綁在低處,用吊勾勾住欲乘載的物品)把香茅一一運送出,再用人力背到村子,然後用三輪車送往到交易的地方來換取金錢,及日常生活用品米、鹽……等。

民國58年中秋節,村子發生了大火災,我當時在媽媽的肚子裡,原本是在親戚家和大夥慶祝中秋,卻因媽媽放心不下綁在水邊的牛,帶著我和三哥到河邊找牛,卻因此逃過了一場大火。當時,大家的房子是用茅草蓋的,風也吹的極其怪異、詭譎,慶祝中秋節的族人完全不知道這個中秋月圓的團聚,竟是最後一夜。  歡笑嘻鬧的聲音,劃破了原本沉靜的夜空,然後,大家被一陣熱氣嚇得驚慌失措、四處奔跑,無情的大火貪婪的像族人撲面而來,族人四處竄、逃的逃,有些人往水溝竄、有的跑像山上或河邊,一直到清晨才開始找生還者,全村死傷慘狀,活著的族人努力的重建家園。

東興村─原名為大南村,因經歷二次大災難:大水災、大火災。大南村諧音:大難村,導致大難不斷,而更名為:東興村。在因部落總體營造改為:達魯瑪克。

媽媽和爸爸在山上種植的香茅,也因價格低下而改種梅子;村莊也有很多人也種梅子,滿山的香茅,再度換上新的布幕─梅子。每到冬天,滿山遍野的梅花,白色一片一片的花瓣及梅花的香味常在山中迴盪盤旋不停,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出生的,所以,我爸爸給我取了一個很美的名字:梅珍。梅花堅毅的精神,選擇最冷的冬天開花,爸爸希望我像擁有梅花的精神。

一直住在山上的媽媽,不因山路的崎嶇而停止她的外交及婦女運動,還是不斷的到教會,並邀請部落的婦女和男女老少接受信仰的洗禮,也常鼓勵婦女能學習與外界接觸,減少外界因對原住民的不了解,而產生了很多的誤解;媽媽永遠精力充沛,且忙於參加任何一個活動及團契上。因為她的謙卑和熱情是吸引大家最大的原因,她一直以來的標準動作:彎腰90度,再加上一句:「歐海喲!」或「空怕哇!」

日文問候語說話的語調永遠不高不亢、溫柔平順、深度而有內涵,她的工作量永遠很多,我小時候,是被很多褓母帶的,所以,現在村莊我常會被人指著說:「她是我帶大的歐!」一直到我適讀年齡而搬到村莊來住。

搬到村莊後,媽媽更忙了,我也很忙,有很多得新鮮事是山上所沒有的,所以,我們像不同的圓圈各自旋轉,沒有衝突,交集的時間只有臨睡前,媽媽一定會說床頭故事,不一定是故事,有時是部落的大小事、有時是今天經歷的事、有時加上一點小教育,這一段時間,母親認為是一個為人母的義務和責任,我們就常常這樣聊到睡著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單純是母女,而是朋友,從來沒有指令,只有交流,所以,媽媽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大最崇拜的偶像。

記得,午餐和晚餐總是一大堆小朋友和我一起用餐,很多朋友快樂的進食,造就了我健康寶寶的體格。在當時,每個小朋友都很瘦小,一群人之中我最特殊,因為我白白胖胖的。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我獲得很多來自長輩、平輩的特別關愛,都是源自媽媽的鋪路,常常有阿姨來家裡,找媽媽傾吐內心的心事,也常有親戚間的紛爭需要媽媽去調解,每個晚輩都叫她:「阿媽」,媽媽一直被部落裡的親友讚詠。

她於民國85年7月12日逝世,來家裡瞻仰儀容的人很多很多,也有漢人,有的我根本不認識,到現在,才知道媽媽的影響力這麼大,而她與外界接觸的層面是如此範圍之大,每個階層都有。

註:一直到現今我仍無法忘懷對媽媽的懷念,更不能停止對她的思念,想到她的好,想到她的美,久久無法平息,包括上面的哥哥和部落的族人都會掉下眼淚。笨拙的文字、粗淺的才華,不足以形容對她的歷史作紀錄。

(本文由婦女新知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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