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書寫之路、療傷之旅
by 鄭美里
書名:陳春天
作者:陳雪
出版:印刻
朱天心在為《陳春天》寫的序裡頭,以同樣作為寫作者的經驗和位置,深刻且具同理心地寫到了幾點:一是身為(或自居)邊緣者對世人眼中「肖仔」的主觀認同,以及寫作使得她們免於真正發瘋;其次她指出陳雪的三重自我放逐,包括逃離家族、情人以及作為一個寫作者的自我放逐,切斷一切與世間既有的牽連俾能重回生命曠野,而這樣的自我放逐展演在《陳春天》一書中成了眼睛眨也不眨的凝神逼視。最有意思的是,朱天心對《橋上的孩子》和《陳春天》所做的比較,這兩本陳雪的自傳性小說,寫於一年之內,題材接近,她注意到前者相較下顯得「十分甜美」、非常「文學」,而陳雪沒有停留在自我重複,有勇氣往難處去,「沒有半途逃走」,決心「為自己寫下一個萬難達成的目標」。
《陳春天》的確是一本艱難的作品,不是文字艱難,陳雪的文字功力在那兒,即便在痛苦的敘說過程中總也不乏珠玉閃爍的段落,讓人眼睛一亮,忍不住停下來多讀個幾遍;難是難在作者,當她決意直面自己的生命黑洞,不再往炫目的文字迷宮裡逃,「素樸地」(較之陳雪可以耍弄的文字能力來講)呈現自身的成長歷程與家族關係,承受的是何等的壓力,以致在夢中她夢見妹妹指責她丟光了全家的臉。隱私的揭露是自傳或自傳小說寫作者無可逃躲的命題,問題在於說多少、怎麼說?看得出作者是個善良的人,在非嘔吐不可的情況下,她也時時顧慮他人的感受,她不時轉換位置由他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或者將自己朦朧迷糊的狀態坦露給讀者,讓我們感覺到陳春天有很多故事要說、非說不可,她很坦誠,說故事的能力很棒,故事很吸引人,但經常她也是無能為力的,她對自己生命中的坎坷遭遇亦無法真正解釋個明白,而這種坦誠起碼是對讀者耐心守候答案的一個犒賞吧!
讀小說當然不只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答案,閱讀的過程處處有激盪火花的趣味,《陳春天》發展的動力寄託在小說的結構中,全書共有十三章,從第二章到第十章間隔穿插「病院」共五章,加上第十一章「出院」,這六章從弟弟車禍住院寫起直到出院復原,基本上是順時記錄了弟弟車禍住院的過程,陳春天從一開始的疏離、百般不願地被迫捲入,到後來主動承擔起照顧責任,又回到扮演童年時的大姊,可說是她重新面對現實世界、認識家人的過程;而第一到第九章的單數章節則由她的童年寫起,之後穿插青少年、大學及其後的作家生涯,我們從破碎的敘述中可以構連出陳春天的成長歷程與家族興衰,看見小女孩因父母欠債引起的一連串家庭變故──母親到酒店上班還債,女孩被迫早熟以照顧弟妹,而村子與學校也勢利地對他們轉過身去,之後父母在中部擺攤賣衣服,女孩成了市集裡的孩子,看盡市集裡的人情冷暖。(書中對於夜市和以夜市為消費娛樂中心的中下階層生活情狀的描寫,令人讚嘆!)
小說最後的兩章「時間」和「鐘擺」具有關鍵性。「時間」寫陳春天結束照顧弟弟的責任後,與男人幽會,她再次陷入輪迴想要逃離,但男人無意中讓她道出了多年的秘密黑洞,生命中最深的那個傷口──童年時父親對她的性侵害,雖然寫得仍然隱晦,但對作者而言這已是破天荒、震耳欲聾的一聲大喊。最後一章「鐘擺」寫陳春天在離開家族多年後,因參加祖父葬禮重回老家,她望著燃燒冥紙的火光映照下矮小、臉上布滿深刻皺紋的父親,不禁走近緊握父親的手,這一刻「她誰都不恨。她想要原諒。」然後,鐘擺搖晃滴滴答答,停住的時間重新轉動。「這一刻,她是陳春天。她回家了。」
儘管「她知道已經傷害過的無法復原,她知道已經破裂的無法挽回……」但漫長的療傷之路,在迂迴的訴說、不斷不斷的書寫中,一次次愈來愈靠近。小說中曾一再再求死不得的陳春天,因為弟弟跟死亡的近身照面,重新回溯家庭關係,進而得到了生之勇氣。這是一個小女孩經歷內在旅程終於長大的故事,踩過傷痛終於成為有能力去原諒、找到自我的一個人。當然,我們知道,認同是一個不斷進行的過程,故事永遠不會結束,而陳春天回到的家早已經不是原來的家了!一貫的精采文筆、難得一見的對於階級的書寫之外,《陳春天》中最可貴的,該是作者不斷超越、敢於面對內在創痛的勇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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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女書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