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眠床

by 耿淑楣

我到底是何時出生的?這是個謎,連生我的母親都搖搖頭說忘了,沒人記得。戶口登記的日期只是父親拖得不能再拖了,才去登記的那一天。取名字也是金木水火土,缺啥補啥,隨意的,虧我日後還努力想賦予一番意義呢!例如「滿庭淑氣耀門楣!」還不錯吧!

確定的是,我的確誕生在老家的那張紅眠床上,因為每個孩子都是這樣。那張床是母親與父親婚姻的象徵,也是我們幾個孩子孕育成長的所在。

我排行老四,是第三個女兒,台語有曰「第三個女兒=吃命」,意思是好命,不必做就有得吃。不過在二年多之後妹妹出生了,成了家中也是當時家族中的老么,我才開始有了記憶,所以我不記得是否曾依偎在母親懷裡過、吃奶嗎?直到上了小學,仍一直深深懷疑我不是母親生的,問她,她不理我,問奶奶,她用一貫的深刻恥笑的眼神與口氣說「妳不是媽媽生的,我記得妳生出來時是唯一沒有鼻子的,哈哈~」聽起來,果然像真的。

我的母親,有著客家血統,聽說三歲之前有個姊姊,但是不小心落井身亡,因此母親就被送給祖父母當養女,傳說「送給別人養」會增加生養兒子的好運,而奶奶之前已經接連死了三個兒子了,果然之後外婆、奶奶都一連生下六、七個兒子、女兒,從此母親成了苦命能幹的「養女大姊」,與父親、姑姑、叔叔們一起生活長大。

直到父親十九、二十歲要去當兵了,曾祖父才作主將如花綻放、美麗的母親「肥水不落外人田」地許配給父親(剛好父親的名字有一田字),當時女大男小差三歲,一樣正式配有嫁妝如紅眠床、梳妝台、櫃子、時鐘等一整套配備,浩浩蕩蕩翻山越嶺(以前山上根本沒路)運來組裝,就這樣把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弟送作堆。

母親變成「童養媳」,後來我們每隔四、五年四女一男就在這個雕琢鴛鴦水鴨與風景的木床上誕生,聽著規律的鐘擺聲長大,仰望床頂不規則的矩形、倒立比賽練出修長的腿、翻跟斗、尿床、挖鼻屎、睡壞一床床的草席與被子,好幾次,在睡夢中翻過床緣的大木頭,滾到床下去。

母親在這床上曾執行過「差別待遇」的代表作,就發生在有一次哥哥、二姐、我、小妹一起在床上玩鬧,玩的是壓被子、跑跑跳跳之類的遊戲,這是母親平日嚴格禁止的。母親一進門咬牙切齒的舉起那支如「道士」般有著白色流蘇、竹柄的「拂塵」,作勢要打,這時,大家便本能的演出各就各位的「手足舞蹈」(兄弟姊妹謂之手足,所上演的家庭舞蹈之一),我認為以下的影像剛好充分表現出母親對待我們手足的方式,此模式成為我們的「家庭舞蹈」之經典。

第一幕,母親先將無知年幼的妹妹抱下床來,第二幕是哥哥仗著「獨子」的身份,嘻嘻笑笑在房裡跑著繞圈圈,讓母親又氣又笑打不下手,真所謂「出手不打笑臉人」,終於讓他逃出去,這時只剩下我與二姐,我定睛一看,第三幕是–狡猾的二姐居然「假睡」(如同人遇到大熊那樣),母親理所當然不打睡著無罪之人,因此最後一幕,只剩下我在床上被媽媽打得跳來跳去,又哭又喊,當時我五歲吧;這個印象與模式上演過好幾次,讓我認定,我肯定是個倒楣鬼。

從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總是抱著,嗯~應是黏著妹妹,白天背在背上工作,晚上妹妹曲身睡在媽媽的懷裡,親愛的母親總是用雙腿夾住她的腿,形影不離。觀察起來,小時候眼睛所看到的情景是,媽媽幾乎與妹妹共生,或者妹妹是在姊姊們的照顧下,我打不過大的、又打不了小的,就這樣與其說是自然而然的成長,倒不如說是我因二姊、妹妹的存在,而開始長出智慧。排行所帶來的苦悶,刺激我作自己命運的掌舵者。

我從沒見過父母親同床,一次都沒有。直到我長大才知道,原來分房睡是結束懷孕的好方法,男女在一起只是傳宗接代,無關慾望,難怪父親的觀念如此保守堅決!推算起來,分房的開始,時父親也不過是三十一歲的壯年人。原本我以為世界就該這樣的,我始終沒見過父親母親正常的夫妻相處。我在二十多歲時開始同情他們,心想那麼早結束性生活,應是一種慢性的懲罰吧。難怪他們老是容易生氣、苦悶、臉繃著、不快樂,私底下兩人相敬如賓,父親與母親商量事情時,總有一點點若有似無的柔情。

由於母親的惜物、愛乾淨,我們總是警戒、小心翼翼的保護這張床。但在好奇之下,有一天打開了床上架著的那兩隻紅木箱,看看裡面,原來就是些西裝、皮帶、皮鞋、布料之類的,中間三個抽屜,原有一些偉人故事書,後來分由我們三姊妹各據一方,放獎狀、成績單、照片、畢業紀念冊等等,成了姊妹們彼此競賽,存放歷史的地方。

自從搬離老家之後,這張大床改由父親一人獨睡,母親總是因鼾聲等等理由不與父親同房。偶而回家總是見到父親一人孤單地在房裡,抬起那隻生病的腳,跨在床緣,默默的望著,或者唉聲嘆氣,我曾試過坐在床邊,輕柔的關心他的近況,幫他擦藥,他試過各種方法,都沒用,只好減輕下田工作量,但是這樣做有損男人氣概,他覺得沒面子,於是在女兒面前,馬上又拿出父親的威嚴諄諄教誨,我只好選擇快快離開他,走向媽媽的房間,父親終於又孤獨一人守著那張古老的紅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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