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歷史幽光,暗夜愛河春色銷魂
by 成令方
有港口的地方就有銷魂的情慾流動,就有女人肉體的交易。台北早年清領時期因河港交易帶來的繁榮商業,產生「一府二鹿三艋舺」的艋舺,後來發展成萬華區的娼館或街上的流鶯。去年(2021)疫情因從萬華區的阿公店交叉感染一度成為傳播鏈,讓人們重新看到,即使在電子社交媒體發達的今天,這些交易依舊持續進行中。
那麼高雄的情色活動也是隨港口的發展,進入愛河一帶,這故事又如何說起呢?
這些底層女性,勾引著男人目光,挑逗著男人慾望的肉體,是陳奕齊在《打狗漫騎:高雄港史單車踏查》一書中關心的勞工議題,也是該書精彩的性別亮點。陳奕齊擅長將她們放在歷史進程中的階級族群與政治經濟變遷的脈絡來說故事,讓讀者驚嘆她們個人的傳奇,也因為她們的活動,而看到各個時代政策的荒謬以及大時代的變遷。從微觀的一滴水,看到多重世界的交流。這是陳奕齊書寫的魅力。
風月群聚的特色
日治時期由政府認可的風月區,稱為「遊廓」,由圍籬、水溝圈出區域,成為合法的性產業專區。據「台灣女人」網頁的資料報導,1896 年開始,日本統治者就設置了艋舺、淡水、基隆、臺中、鹿港等 5 處遊廓,到了1930 年仍有經營的僅剩下 9 處。
遊女(即娼妓)居住其中,性交易僅能由公娼於遊廓內從進行,未滿 16 歲者禁止從事性交易,也需要定期做健康檢查。甚至規定公娼外出離開遊廓,必須向地方警察機關派出所報備,取得「小銅牌」才可進出。
日本人為臺灣公娼的最大宗顧客,日本「遊女」的對象以日本人為主。臺灣人買春對象是以臺灣人私娼為主。
高雄早期的娼妓活動是在旗津島上的旗后,水手下船就近享受魚水之歡。後來,隨著哈馬星和鹽埕區的商業發展,日本政府把「遊廓」遷入鹽埕區(就是愛河入海口附近)。娼館群聚在當年鹽埕區的娛樂中心金鴟館的後方「榮町」,就是大勇路與新樂街一帶。戰後金鴟館改成「光復戲院」,曾經一度是國片的首輪戲院。現在改建成鹽埕埔捷運站的出口之一。
戰後,鹽埕區商業繁榮,特別是愛河畔的府北里,公娼館和私娼館茂密林立。聽說,全盛時期,妓女戶大約七、八十戶,甚至來到上百戶。若每一戶有數十位性工作者,那麼「以此為生的人數至少超過千人。於是數十家的西藥房便依附而生,販賣著專治各種性病雜症的成藥與春藥,並聚攏各類小販,好不熱鬧。」(陳奕齊,2015,《打狗漫騎》,47頁)
西藥房就開在風月場合聚集區,的確是非常重要的觀察。我認識一位 80 多歲早年在鹽埕區開西藥房的老闆娘,提到過去:「有時藥房都關門了,半夜還會有做那個的小姐來敲門,她們來買安眠藥,睡不著,很痛苦啊。也有來買可以沖洗陰道的藥粉,很擔心會懷孕。以前避孕套是用來做家庭計劃的,我們藥房偶而會有貨,就會特別幫熟識的小姐留著。」
府北里的公娼館「喜樂宮」於 2003 年 11 月吹起熄燈號,高雄公娼正式走入歷史。陳奕齊指出:「遠非市府以鐵腕手段帶來政績斐然的廢娼政策鎖住;就現實而言,愛河畔的鶯鶯燕燕乃是因為高雄的經濟模式與地理區位轉變,導致沒落關門,如同原屬政商重心的鹽埕區,也隨著高雄政商發展重心的轉移而停滯一般。」(48頁)
韓戰越戰帶來的酒吧盛況
酒吧絡繹出現在高雄三號碼頭到鹽埕區七賢三路之間,與韓戰越戰美軍的到來有關,也與軍人移動暫時在高雄歇腳有關。娼館可獲得肉體慾望的滿足,酒吧則有音樂、談心、引誘、娛樂、美食、酒精製造的幻想,輕鬆樂趣快意濃。很快的也吸引了一些台灣男客。盛況空前期間,有30多家酒吧,一千多位吧女。
陳奕齊蒐集採用的資料非常豐富,除了當時的新聞報導,日後研究生的學術論文之外,還用由高雄市文獻委員會出版的文史研究,以及口述歷史資料。有當年開酒吧老闆的回憶資料。
有一位吳錫忠老闆就指出,「1951 至 1959 年間,韓戰、大陳島撤退與八二三砲戰其間,酒吧業就大賺三次錢,此一時期以外省的山東或青島的酒吧女為最多」。為何是山東吧女?
「至於酒吧業的業者則是以來自中國的外省籍人士居多,高達三分之二以上為山東人士,其中又以煙台、青島與上海等地為主要。七賢路酒吧會以外省籍為主,據說主要有兩個原因:首先這些外省籍人士多半來自青島、上海等租借地,早就見識過酒吧為何,故相較本省人士更為熟習此行當;再者,外省人比本省人士更具備申請酒吧牌照的社會群帶與關係所致。」(51-52頁)
吧女做一陣子,賺夠錢或找到如意郎君,就會洗手不幹或轉成媽媽桑繼續經營。比較辛苦的是那些懷著美國大兵「愛的結晶」的吧女。生下的孩子,在民風保守,排斥混血兒的年代,必然飽受嘲笑與歧視。若孩子的爸是黑人,那成長的困頓是可以想像的。
1950年代的山東上海吧女,到了1960 年代也逐漸被本省和原住民女性取代。她們很多是外地來的移民,在高雄找落腳之地。1975 年越戰結束後,七賢三路的酒吧街逐漸蕭條。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東南亞外籍傭工進駐台灣打工,後來流進酒吧業的有菲律賓、泰國、印尼的女性為暫停高雄港的外籍船員、漁工、建築工地的移工服務。七賢三路一帶也開了很多東南亞的小吃店。
除了台灣在地的酒吧女外,陳奕齊關注勞工議題,一定不會放過相附依隨的其他勞工。例如,帶美國大兵和吧女兜風的三輪車伕,幫忙軍人留下英姿或與美女合影的照相師傅,為美軍或有錢老闆訂製西裝的裁縫師傅,酒吧區開美食小館的餐飲服務人員,還有禮品鮮花店,讓美軍和大老闆購物討佳人歡心。
這麼多金錢利益交錯的關係下,也有搶生意彼此衝突的。當年的酒吧老闆吳錫忠先生印象深刻的是,原本美國軍艦靠高雄港內,需要搭舢舨上岸,後來海面商業公會理事長吳選與美軍俱樂部約定,美軍上岸,改搭他開設的交通汽艇「通明號」上岸,這樣就搶了舢舨夫的生意,造成舢舨夫的不滿,於是演出一場港邊的爭鬥。(53頁)
性產業必有黑道涉入,爭奪營業地盤,作為娼館和酒吧的「保鏢」。陳奕齊提及,戰後,高雄北府里的娼館高達50多家,老闆大多是本省人,性工作者以宜蘭來的最多,其次是屏東、台東人。但保鏢則多為外省人。他沒有說明理由,我猜可能與一些外省阿兵哥退伍後,利用以前打仗的經驗,轉成也需一技之長的「保鏢」。
「據說,當年高雄地區的保鏢勢力分成四派,一事依靠七賢三路酒吧維生的「七賢幫」;二是占據府北妓女戶山頭的「港都幫」;三是占據大港埔攤販地盤的「萬籠幫」;四是有左營海軍子弟組成的「海兵幫」。」(54頁)幫派彼此囂張鬥狠,也參雜著族群之間的猜忌與競爭。
穿過歷史時光通道,高雄港以及腹地鹽埕區的愛河邊,曾經有過眾多五彩繽紛,暗夜銷魂的故事,在保守的民風下,都緊緊地鎖在男女的心底,埋藏在發黃照片的記憶中。
(作者為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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