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出來的小孩

by 王秀雲

2001年二月中,美國中西部某城,寒冷而安靜的晴天,地上積雪數尺。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中午我在系上報告研究發現,隨後有個產前檢查。但是我報告完之後,頓時疲累不堪,胸口疼痛,我告訴我的好友Louise,我不想去產檢了,好累。Louise嚴肅地說,不行,而且堅持開車帶我去(當時孩子的爸爸在日本工作)。我心想,還有一個月,不急啊。那知道,到了診所之後,水腫腫得鞋子穿不下、血壓高得嚇人、嚴重尿蛋白等等,醫生立即以出奇冷靜篤定的語氣說:「妳今天非生不可,妳有足夠的時間回家打電話通知家人及拿牙刷。」我實在非常佩服這個高頭馬大的光頭醫師講話委婉正面的功力,明明是說要緊急開刀,時間不多了,妳只剩下打電話跟拿牙刷的時間,他卻能說,妳有時間做這個做那個。雖然我知道他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是我還是嘻皮笑臉的回說:「醫生,不要跟我開玩笑啦,我還有一個月呀。」醫生更加嚴肅了:「我沒有開玩笑,妳今天一定要生。」出了診間,我告訴Louise這個消息,她看起來很憂慮。

接著,我回家,打了三通電話:日本、台灣、明尼蘇打。然後,Louise繼續陪我去醫院。一到醫院,彷彿所有的人都在等我,真是神奇。我填完簡單的表格之後,就到我的房間去了。護士拿給我一張剖腹產同意書,要我簽名同意。我笑笑的說,如果我不簽會怎麼樣?護士也笑笑說:不簽還是會剖腹。喔,好吧,我知道你們是認真的。就這樣,下午五點到,一個小時之內,我進開刀房。Louise跟我進開刀房,另一個好朋友Tomomi在外焦慮地等待。

我是自己走進開刀房的,進去之後躺到手術台上,七八個醫護人員一字排開,氣氛不輕鬆,但也不恐怖。麻醉師鉅細靡遺地告訴我,他要進行何種注射,會有什麼感覺等等。這麻醉師是個聲音低沈溫柔的男人,誰會想到他是個麻醉醫師呢(真是個不專心的產婦啊)。接下來,果然如麻醉師所說的,我渾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劇寒而發抖,但為時不久。然後,Louise在我耳邊說一個又長又複雜的故事,我聽不進去也想不起來,我感到有東西在我肚子內外翻來翻去,晚上八點五十二分,我聽到醫師說baby出來了。聽到一個微弱的哭聲,我說:「It sounds like a cat.」(編譯:baby哭聲像貓叫)。結果都沒有人笑。

從那時開始,就是痛跟疲勞。一輩子沒有這麼累過,感到處於發怒邊緣。孩子的爸爸第二天從日本飛到,還有一堆人來到我的房間來,婦產科醫師、小兒科醫師、護士、哺乳顧問及朋友。

應該是下午的時候,一個慈眉善目的哺乳顧問來教我如何餵奶。我抱著這個五磅多一點的小小孩,心想好累啊。這麼輕的小孩,我卻深怕抱不住他,於是把他交給他爸爸,然後接下來的事情全忘記了。因為我經歷了產後子癲症而昏迷過去了(醫生不是說生了就會好嗎)。醒來之後,被陌生人圍住,有個聲音飄過來說:「Ms Wang, Do you know where you are?」(編譯:王小姐,妳知道妳現在哪)我指著先生很得意的說,我認識你,不過卻無法名之,即使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接著我以最天真好奇的聲音指著嬰兒床上的小東西說:那是誰?然後有人告訴我,今日是何日,還有,你生了個小孩。原來昏過去之前發生的事,包括自己懷孕生小孩,統統忘記了,也差一點忘記我是誰。據說一個小時之內,又再度昏過去,醒來仍然是失憶狀態,幸好英文倒是沒忘記。將來告訴兒子這段經歷時,可以說,雖然你在我肚子裡住了這麼久,但是那一天我們可說是初次見面 (Hajimashite),不怪我不認得你啊。

2006年三月,台灣高雄,天氣只能說是不熱。我的預產期過了一個星期,肚子裡的小孩踢的是全武行,但就是不想出來。醫師已經打從我產檢一開始就不斷地跟我搖頭說:「妳年紀很大,產痛痛起來會痛死人,我恐怕妳會受不了。」人生真是奇怪,我剛到學校教書時,大家都說:「啊,老師好年輕,像研究生。」當老師不老,當孕婦卻太老,這是什麼道理。我在美國的同學,四十六歲生第一胎,從沒聽過醫師嫌她老。預期快到時,我的醫生乾脆說:「我看妳還是剖腹吧。」我每天都拿起那一本美國醫院給我的生產的書,每天都看同一頁── 生產的預兆。但是,頑固的人頑固的肚子,沒預兆就是沒預兆。還有一些人一直打電話來問我,生了沒(唉,關心跟騷擾常常只有一線之隔)。最後,我說好吧,那就剖腹吧。自然產與我無緣。

開刀前一天,依依不捨地把一篇生老大之前就寫完的文章寄出去投稿,然後住進醫院。第二天一早被推進等待室,孩子的爸爸被拒絕於門外,非常失望,本來生第一胎時他可以進去卻錯過,現在還是不能進去。

我躺在巨大的空間裡,沒有手錶沒有眼鏡,沒有任何的時間感。旁邊似乎是有數十床等著要挨刀的身體,有一種進入醫療工廠的感覺,廠房巨大冰冷且吵雜,人人無暇顧妳。每隔一陣子,就有一群醫護人員,像千車萬馬一樣,在不同的床之間奔騰,達達馬蹄到我床邊,掀開毯子檢視我的身體,像唸產品規格一般地唸出我的名字:某某某?我說:是(不然你以為我是誰?)。如此這般,大約有三回。道理何在?想必因為工廠裡待處理的身體太多,怕搞錯對象,拿了不該拿的身體部位。對我來說,徒增不安。

終於進了開刀房,一樣吵雜紛亂,也沒有人跟我打招呼,簡直就是非常時期裡的非常空間。麻醉科醫師是哪一個我也搞不清楚,我以為台灣人頗喜歡在各種場合裡自我介紹,這裡倒是例外。過了很久之後,非常時期的小孩出來了。但是,沒有聲音。我聽到婦產科醫生說了一些我聽不太清楚的話,我一直問旁邊的人,為什麼他不哭?答案是:「等一下再跟妳解釋。」等一下其實是遙遙無期的意思。

結果,我的小孩因為吸入胎便而住到加護病房去了。同樣是剖腹產,這次我卻非常沒信心,醫師一直打擊我的信心,在醫院看到的一些細節也同樣令人擔心。因此膽小的我,不但買了人壽保險,還把重要文件都交代給先生,只差沒寫遺囑。雖然,事實似乎沒有生離死別那麼嚴重,但這次我從麻醉之後就全身發抖,手術完之後,還是抖,到了恢復室還是抖。我記得上一次只是短暫的,事後我問醫師,是不是劑量過重?醫師說,絕不可能,只可能劑量不足,總覺得醫生的言談都採取了防衛措施。再問另一個醫師朋友,推測是用的藥不同。我真希望有人告訴我,這個藥會讓人如此的痛苦。我沒有經歷過所謂令人難以忍受的產痛,但是麻醉的抖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當鄰居的媽媽們問我小孩是怎麼生的,她們是這樣說的:「用生的還是用抱的?」以「用抱的」來說剖腹是不是顯得太輕鬆了?我心裡很納悶。但是後來想想,抱的人是醫生不是我,而我的確無法插手參與在其中。如果你問我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如何生小孩?答案是,我希望可以是自己生出來的,不是別人抱出來的。如果是要別人抱,也希望不要把我丟在醫療工廠的非常空間裡。

(本文經作者授權,為台灣生產改革聯盟,「二十一世紀台灣媽媽的生產夢想」徵文比賽優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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