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年
by 楊瑛瑛
1987年底,因緣際會我走進了台北博愛路一巷,從此,我的人生有了重大的轉折。
讀淡江大學時,我不認識李元貞這號人物,因讀的是企管科系,沒有機會接觸元貞的課,更沒有碰觸女性主義,走進了博愛路大郵局旁的一條黑巷,進入元貞夥同一群女性朋友創辦的婦女新知雜誌社,那一年,正是婦女新知轉型為婦女新知基金會的時候。
- 第一次參與街頭運動
彼時值解除戒嚴時期,報禁開放了,婦女新知中除了秘書長曹愛蘭、工讀生劉麗華外,兩員大將李燕芳及李瓊月已被自立報系挖角,瓊月後來主跑環保,燕芳則是婦女版的藝文記者。接任的黃玲娜還在噶瑪蘭雜誌和田秋堇合作無法馬上來就任,會計的黃綉琴也是無法馬上來工作,所以新知當時正缺人手。剛到新知時馬上就有兩項重要任務如火如荼進行,一項是婦女新知基金會的成立及募款茶會,另一個是華西街的第二次救援雛妓大遊行。
華西街遊行前,看了新知的文宣及新聞稿,對雛妓問題約略有了了解,走進華西街,與恩伶、麗華姐妹們走在一起徐徐前行,在黑街呼喊口號,參與團體有新知、彩虹專案及婦援會(當時為婦女救援協會)、宗教團體及社運團體等浩浩蕩蕩,最後集結在桂林分局門口,看到鎮暴警察列隊環伺,是很特別的經驗,這是我第一次參與街頭運動,很有意義。
三月份玲娜從宜蘭來新知任編輯,她草根性強,讓我見識到宜蘭人的熱情,她也很想在婦女勞工上著力,後來與唐文慧合作在這一部分有了成績。接著沒多久綉琴也來了,到此時我的代工原本要告一段落,但是很幸運被留下來了,讓我有機會見證了社會運動最蓬勃發展的一段歷史。
新知第一任秘書長曹愛蘭除了婦女運動外,也關心特殊教育、環保等社會運動,她和玲娜讓我多了很多機會流利地使用母語閩南話。應該是來新知工作後,培養習慣一直到現在,看報紙不會只看副刊而已,也看政治及社會版,學著去判斷各種媒體呈現的新聞而不受報導左右,開始有了自主性的思考。
曹姐和鄭至慧定期在新知有個「自覺團體」聚會,是個女性意識的自我成長聚會,參與的人8至10人,討論母女、父女、家庭等各個話題,每次結束前都要有個行動作業給大家,是個培養女性主義者的成長聚會。沒多久,柏蘭芝在台大成立女研社,這是第一個校園內的女性主義社團。而我的女性意識啟蒙也在此時,從前常有些聲音在耳畔低迴,不明所以,有些不平常繞在胸臆不知其所以然,參加新知這個姐妹團體,我找到了答案。
- 意識覺醒生活實踐
我來自一個沒有母愛的家庭,因為母親生了8個小孩後不幸患乳癌,在我5歲就離開人世,我排行老七,前面都是姐姐,下面有個弟弟,我常自稱「招弟」,從小在親族聚會中成了隱形人,大家只看到弟弟,看不見我這年齡相仿的小孩,幾位姐姐們其實也是年紀輕,姐代母職,有些放棄學業工作去,有的回家持家務,照顧我們這些年紀較小的弟妹。後來父親去世,弟弟及我也都踏入社會工作,有時親族的紅包、白包往來,大家要分擔,可是署名卻是弟弟一人,於是我堅持:如果要出錢,上面就要列我的名字,幾次之後,姐姐們不再找我出一份,有些悵然。父親過世後,家中的透天厝誰來繼承?我提議所有的姐弟一起共同繼承,包括已結婚的姐姐們,是她們用青春換來我們的學業教養,她們付出最多,我和弟弟其實對家還都沒有任何貢獻,於是大家共同繼承父親的房子。家中對我這個有意見的女人,有時覺得言之有理,有時不知如何是好。
在新知的第一年,除了批評國小教材中「爸爸早起看書報,媽媽早起忙打掃」的刻板兩性教材內容,也參與新光紡織廠的女性勞工抗議資方惡性關廠爭取權益運動,結合其它社運團體反核、反對七號公園(大安森林公園)蓋體育館……。
1988年5月20日當天新知召開董監事會議討論新知婦運走向那一天博愛路附近的火車站有南部來的農民運動,街頭喧騰,而新知的董監事們一個一個都是辛苦地來到基金會,內外都是激情波盪不已。
1988年底彭婉如從美國回台,透過吳嘉麗引介到新知接任秘書長,她亦秀亦豪,爽朗健談,中文柢子強,對社會上政治上性別不平等事的抗議信新聞稿信手拈來,和婦女團體及社運團體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很快對基金會的業務上手。她將立法院的公報引進新知,整理一年來立法委員對婦女議題關心程度的問政成績單,提供給選民參考。婉如一手豪邁的字不易看懂,但是我父親是刻印章老師傅,小時常看他伏案輕描草隸,略識之無,所以看懂婉如的字不是問題,短短時日,我和婉如及?琴已建立絕佳工作默契。在婉如任內,鄭美里甫從輔仁大傳系畢業,接任婦女新知雜誌編輯,此後,她和學生社團合組讀書會,串連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為婦女運動增添生力軍。
- 美西參訪收穫豐碩
1990年夏天新知結合九O年代新興的婦女社團連袂訪問美西舊金山地區的婦運團體,由當時的副董事長尤美女領隊,我有幸隨隊參加,一行人參訪了許多機構:史丹佛大學婦女研究室、NOW的灣區婦運姐妹、舊金山的婦女大樓、北美台灣婦女團體……取經之外,也交流了台灣這些年的婦運經驗。我在Old Wives’ Tales女性書店買了一張維吉妮亞‧吳爾芙的海報,在新知當年年底募款時捐出義賣,由每年都支持新知募款活動的蘇芊玲認購(當時她尚未加入新知的董監事),現在,這張海報掛在1994年開幕的女書店之中。
接任秘書長的是范情,留美歸國後有機會來新知工作,她年輕但想法不俗,曾在政大就讀時就曾與至慧等人接觸過,和她一年多也是無話不談的工作伙伴。常在工作後與至慧、秀英相偕去和平東路的「台北尊嚴」苦中作樂解悶,後來「尊嚴」由兩張桌子變成很多張之後,也就少去了……
1990年至慧在新知接出版部,編輯出版《女書》是件盛事,吆喝一群女性義工在新知辦公室臨摹女書文字,有別於男字(漢書、國字)方正由左至右書寫,女書是由右上向左下斜長書寫,她是湖南江永被發現是世界上唯一由女人發明及使用的文字,繡在絹帕上或書寫在摎扇上,姐妹間傳唱。
參訪美西時,成員都很羨慕舊金山有婦女大樓(San Francisco Women’s Centre)。初到新知時,和晚晴協會共用三樓,業務量很大,空間稍擁擠,後來我們說服房東將三樓整理出來租給我們使用,晚晴搬四樓,會議室共同使用。此時顧燕翎在新知籌設女性學研究中心,固定辦女性議題的活動(後來更由一群女性學學者組成女學會)。接著更和房東租下五樓,由婦女救援基金會承租,此時好像有了婦女大樓的樣子,姐妹團體樓上樓下一吆喝就相互支援街頭運動去。
- 新知開花女書結果
協助下一任秘書長王蘋籌辦三月的「我愛女人園遊會」活動後,我正式告別新知,長達四年半的工作,看見許多婦女團體的籌組及發展過程,實在很開心,對我個人而言,大學畢業後同學們不是考公職,就是到商業機構服務,只有我選了不同的路走,但也由於在婦運中工作,有了女性自覺的訓練,貼近社會脈動,是個豐富多彩的歷練。
離開新知後去了一家文學出版社任編輯,1994年女性主義專業書店──女書店在姐妹們的努力籌組開張,一開始我只是小股東,提供出版業界的線索供參考,後來有6年的光陰正式投入女書店的營運,本來只有門市及活動,後來女書也有了出版業務。離開女書店六年後,轉了一大圈我又回到了女書店,對照新知的訓練,還有美西之行訪問女性書店的經驗,以及文學出版社的歷練,這些巧合的連結不是偶然,是必然吧。
此時此刻回憶新知的一千多個日子,尤美女懷著老二挺著大肚子來了,和一群義務律師討論民法修正和男女工作平等法(尤律師後來籌組婦女團體全國聯合會);施寄青從建國中學教完書來了,諄諄輔導晚晴姐妹們站起來獨立(施姐現在苗栗南庄過著田野優閒生活);吳嘉麗帶領化學系所的學生去山上採集回來了,每每在新知冗長的會議中理性地釐清許多糾結不清的討論(嘉麗現為考試委員);陳秀惠帶著相機來了,為許多聚會留下女人的身影(秀惠現為文化總會副主委)……這些人、這些事歷歷在目,現在呢,元貞在後山寫婦運史,至慧敲撞球也整理女人文化年曆,令人期待,還有呢,玲娜在宜蘭,范情在台中,成令方、唐文慧在高雄,王蘋在性別人權協會……,還有──婉如長眠在青草湖畔,微笑看著姐妹們,說聲:「大家加油!」
(作者為女書店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