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

by 范情

某次演講,我以美國婦運健將葛羅瑞‧史坦能的一句話:「女人越受高等教育,自信心越低。」這個悖於常識的名言,詢問聽眾觀點,有人舉手反問:「那老師,妳呢?」

問得好。

七零年代末,進入大學教育菁英殿堂的我,對於知識典範雀躍心儀,卻常感惶惶然,找不到自己認同的對象與位置。那時唸新聞系的女生是男生的兩倍,工作場域中則是反過來,老師們或許因此有「現實」與「愛護」學生的考量。系主任曾召集還是「新鮮人」的女學生,希望勸退我們,快快轉系。爾後,即使教學嚴謹認真的老師,對「有潛力」的男同學翹課、瀕臨不及格,仍期望殷殷,希冀傳承擔負改革媒體社會的重任;對女學生雖然親善,卻不諱言,女學生雖較努力,他對男生要求、期待較高。

新聞系的教學嚴謹充實,但惶惑中我也選修了不討厭的「教育學分」,也許從事大家期盼的「女性」職業─老師,未料某次課堂上,老師鼓勵女學生把筆記抄好,目的是以後可以當嫁妝。

原來追求知識理想的「未央歌」,從來不是為女學生而唱,我看不到一個女大學生在大學殿堂可以立足的地方,而大學生男女聯誼交往的尊卑儀式、氣氛,教我更不適應大學生活。

現在從事性別教育的我,當然能解釋,這是學校再製了社會文化的性別位置。但是當時沒人談過「女性主義」,所有老師皆男性的處境(我大四時,才有一位女老師),沒有典範,求學的熱情乍燃又熄,如何在這樣「不利」女學生的氛圍中突圍?如何抵抗週遭阻礙、反挫的耳語,讓我依然保有追求專業知識的信念與對自己的信心?

我想是那個不把我當「女孩」養,肯定我,鼓勵我和男生一樣學習,追求學業成就的家庭教養和六年中學女校的學習經驗。我開始自尋出路,平衡不適。大二時讀到呂秀蓮女士的《新女性主義》,「先做人,再作男人或女人」,讓我回歸為「人」,暫時安置了「女性」身份;搜尋閱讀前輩經驗,但可參考的女人傳記有如鳳毛,我找到了志文出版社翻譯的西蒙波娃。一直到八零年代初,帶著疑惑畢業,偶然與巧合,那年夏天遇見「婦女新知」,讓我自然地接觸女性主義,又不自覺亦步亦趨追隨台灣婦女運動。

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那年夏天。
如果沒有走進家鄉淡水小鎮的英專路上,賣「異議」性書籍的小小書店,
如果沒有看到小小開本、樸實兩色印刷的婦女新知雜誌,
如果沒有動手翻閱,
如果沒有字裡行間的撼動及雀躍……。

她像許多曾經走在同樣道路上的前輩母姐,以溫暖的手撫慰心靈,滿足新知渴求。她也像個引信,牽動我潛藏內在、不安於室、蠢蠢欲動、被壓抑的作亂因子。我開始參與婦女新知雜誌社辦的演講、座談會,認識臺灣婦女處境、世界婦女運動,也成了婦女新知雜誌的支持訂戶。

三年後我背起行囊到美國唸書、開眼界,發現女性主義遍地開花。創意的思潮,顛覆的觀念,翻轉多姿的火花,教人頻頻驚豔,心動,也給我許多衝擊。女性主義不是我的本科,卻是我在國外重要的學習,我開始探索西方女性主義思潮。而家鄉定期寄來的婦女新知雜誌仍給我許多慰藉,至今印象深刻的包括簡扶育女士所拍攝,退去商業消費包裝,看得見「女人」的照片;王瑞香女士的「一個女人的感觸」,獨特幽默又細膩清晰的女人聲音,常在幽微中見真章;以及顧燕翎女士理路明晰,健朗英氣的婦女運動論述。

八零年代末,解嚴前、後,婦女新知雜誌與數十教會、人權團體發起拯救雛妓的華西街大遊行,啟發了我的論文靈感,我的碩士論文比較分析國內兩大報在報禁解除前後,對雛妓問題及華西街遊行之報導。

回國正值九零年代,曾經一路影響我的前輩舊識,也是婦女新知發起人之一的鄭至慧女士引介,進入婦女新知基金會工作,親炙婦女運動。

曾有婦運前輩問我,為甚麼參與婦運?為什麼到婦女新知基金會工作?我想起我的碩士論文,想到大學期間到台東採訪,做過的關於「雛妓」問題的報導。當時是追求「社會正義」的信念,以及去國多年,想了解台灣社會,讓我不止於是個女性主義受惠者,也願意參與改變社會。而基金會的工作似乎新鮮有創意,也是一個考量。

當時台灣剛解嚴,媒體開放,願意開發多元觀點,婦女運動也把握機會在大眾媒體發聲。為了努力爭取媒體發聲機會,曾經晚上在辦公室挑燈夜戰和夥伴研討,早上到電視台晨間電視節目講女性工作權益。

媒體的邏輯不一定有利婦女。一九九一年春,社會醞釀引進外籍女佣,解決婦女家務、育幼、托老勞務,婦女團體中,只有「婦女新知」反對。反對的理由是,政府開放外籍女佣只是把托育、家務問題丟回給個別家庭及弱勢國家的女人,未能改變刻板的性別分工,也延宕了政府制定讓女性普遍受惠的婦女政策。可惜「衝突性」是媒體看重的新聞價值,媒體喜歡從「女人和女人的戰爭」角度報導,難免使問題失焦。那一陣子,媒體上喧嘩過的還有中國小姐賓館「赤」足事件,重新思考「選美」活動的商業性、及對女性的消費;華航空姐受到醫師檢查性騷擾疑雲,讓女性重視醫檢環境中自己的權益,也再次釐清「性騷擾」議題。

另外,悄悄無聲的革命也在各地蔓延。婦女新知出版具國寶價值的「女書」;全台推廣婦女法律意識;大學校園內的女教授、女學生開始集合、結社;和年輕的女學生辦憲政改革活動,突出女性在憲改中的意見;在社會政治改革議題遊行中爭取獨立發聲,不讓女人的聲音再被稀釋;推舉第一位婦女團體代表陳秀惠,參選民進黨不分區市議員,藉選舉的場子推動婦運。

台北都會中心的第一線運動經驗,讓人的學習、能量急速壓縮、燃燒、爆發,資源貧乏的婦女運動也讓婦運前輩屢屢以「犧牲」兩年,再做其他打算勸勉,當時婦女運動像是游擊戰,誰也不知道明天在哪裡,以後會怎麼樣。鄰居疑惑地問我,有薪水嗎?政府機關人員挑釁或關懷的質疑「你認為婦女新知是成功的嗎?」記得當時我的回答是,她還能存在(沒被消滅),就是成功。看似卑微的企求,卻說明作為婦女運動團體夾縫中生存的處境。

一年四個月後,我離開婦女新知基金會秘書長工作,到美國喘息並結婚,但運動的細胞像烙了印一般,從此進入我的生命。回台後遷居台中,在慌亂的尿布、奶瓶、教學生活中,還是無法忘情地加入台中市婦女新知協會,也感受婦女運動的區域性差別及自己的能力與時機侷限。而前輩友人彭婉如女士事件如一記悶雷,我想,應以校園為基地,扎根婦女、性別教育。近五年在台中推動女性影展,資源從無到有的經驗,也讓我體會世界從來都是由少數人改變的。

多年來,運動的場域從媒體到校園,也到日常生活中。婚姻家庭生活肌理中,切膚感受女性在各種角色中的處境,不斷地在不同的聲音中拉扯、做決定,女性主義再次成為我的煉金石。此時女性主義不是殿堂的知識,是市井巷弄中活生生的體味,我看到賣菜的阿婆,每天在兩個餐館打工的阿姐,她們都是女性主義者,都是在夾縫中生存,都很有力量。我拉進知識地圖和人間的距離,以生活經歷闡釋女性主義,也在不斷嘗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於今想來,如果沒有認識女性主義,我的生命不會那麼有力,特別是面對冷不防跳出來要女人「認命」、「認份」的習俗、制度和人際網絡;如果沒有參與婦女運動,我的生活不會那麼多滋多味,結識那麼多精采有趣的夥伴;如果沒有「婦女新知」,我的後半生要重寫。

(作者為東海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講師、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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