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說不出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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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

有一本書,我從星期三中午拿到書,扣除要在辦公室做事的時間;要在路上專心走路的時間;還有回家做飯;幫小孩洗澡,泡奶哄他睡覺的時間;收衣服晾衣服疊衣服的時間;還有睡眠時間,終於在星期四的下午大概五點半左右的時間就看完了這本書,喔,中間還包括我到學校上了三小時課的時間(雖然這三小時,我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偷看這本書)。我之所以算得這麼仔細,並不是要彰顯我做了多少事,也不是要講我看書的速度有多快,而是為了跟朋友形容這本書「真的」很好看,讓我一看,就像被吸進去一樣,隨著書中人物的故事情節呼吸加速,緊張萬分,還有時笑時悶的起起伏伏,甚至還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

  • 請外勞的不敢看

「嗯,好看?!你在看顧玉玲的新書喔?我有去參加她的新書發表會耶」好友Lily拍拍我,接著摸摸我放在桌上的那本《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是喔,然後咧?你看了書沒?」我轉過頭去看著她,語氣中有點孩子氣地想跟她較量些什麼。

「還沒耶!」Lily像是被老師抓到沒寫功課的學生一樣,有點尷尬地低頭說。

「好,那我問你,你家的外籍看護多久放一次假?」我靠過去拍拍她的肩膀,然後繼續我的追問。Lily的媽媽今年年初因為正式獲得醫院的判定:「中度老人失智症」,她與家人希望能有比社會局居家服務更多的時間,來照料已經搞不清楚方向和時間的老媽媽,也希望不要讓老媽媽總是一個人枯坐在沙發上,等待一下班就狂奔回家,那兒也不敢逗留太久的Lily。於是他們申請了印尼籍的看護來,聽說才剛滿三個月。

「這個嘛,她說她一年之內都不想放假,只要我們給加班費就好,而且仲介公司說……」Lily開始遲疑到底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仲介公司說不要讓她太自由,對不對?說她會學壞,對不對?」我看著Lily似乎額頭上開始冒汗,有點不知道怎麼跟我繼續這個有點窘困的話題,始終在一旁聽我們對話的阿正,突然冒出一句:「我們家可是有給外籍幫傭一間獨立的房間喔!」

「啊?你家也有喔」我轉頭對著阿正,眼睛看著他,好像順便也把「砲火」轉向了阿正,「那你也要看啊,看看這本告訴你為你服務的人,是怎麼千辛萬苦,百般委屈地來到台灣的,還有他們怎麼樣面對不合理待遇的種種故事啊」,我喊得很大聲,而阿正和Lily則像是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一樣,瞬時語塞地尷尬地說不上話。

「唉,好險!顧玉玲沒找你推薦她的書,要不然嚇跑的多過想看的」我望著眼前這開始想逃離我身邊的兩人,心裡面自言自語了起來。

其實,我也知道不該責備Lily,因為Lily的媽媽就像《我們》書中自稱令狐沖的重度脊椎損傷患者一樣,需要人協助生活,在無法負擔台灣高價的看護費用,且台灣的社會福利制度又無法給予充分的照料之下,開始尋求更外一層的協助,也就是外籍看護。只不過這種外一層的協助往往夾帶了很多文化差異,猜疑和恐懼,還有很多耳語,一次又一次地拉大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和本來可以相處融洽的勞雇關係。就像是書中令狐沖的看護阿草沒得休息,伊瑪受不了而跑掉,而Lily家的印尼籍看護也主動地先表示她「不需要」休假,「人不必休息」這些明知是不應該,也不可能存在的狀況,就因為這樣的結構而出現了。

我知道Lily想逃開我追問的原因,也猜想她遲遲未看這本書的原因,可能是那種「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但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仲介交代的,朋友叮嚀的,你說我到底是該讓父騎驢,還是子騎驢?」的那種矛盾與沈重。

還有阿正,他努力地解釋請外籍幫傭的原因是:上有高堂,下有三名未滿六歲的幼小子女,如果請台籍幫傭來打理家務跟照顧三個小孩,那他跟老婆的一個月薪水就得全部貢獻出去了,所以他「只好」選擇菲律賓籍的幫傭,這就像是書中提到密莉安的菲律賓家鄉童年生活一樣,也會出現請同村的婦女來照顧、幫忙。

  • 排除誤解 邁向理解

於是顧玉玲說了:「這個穿越城鄉、國界的幫傭連鎖鍊,一環環扣連不同條件的勞動婦女,依不同貨幣的價差製成鍊條的材質,以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國界為座標,上下浮沈。」而我們即便再怎麼不喜歡這樣的制度,卻也只得任由他切割,想盡辦法在這縫裡生活。

當然,書裡並不都是屬於外來勞動者壓迫與無奈的情節,還有尋找你我記憶中的中山北路歷史。就像跟我一同閱讀、來自香港的Polly問我:「顧玉玲說了她的中山北路記憶,而你這個在台北生活多年的人,是不是也勾起什麼記憶咧,還有你真的看過動物搬家嗎?」是啊,我這個六年級前段班,可說是在台北市土生土長了三十多年的人,當然也有屬於我的中山北路記憶,就跟顧玉玲說的一樣,有動物園搬家,雖然我不太記得,跟早就冷清蕭條,但大學每次經過都會許願「下次要去,但始終沒去」的兒童樂園,中山北路上除了那一整排婚紗店的獨特浪漫風情,印象深刻的,還包括大同工學院—那個大學時代最常合辦聯誼活動的盟友,所以這條路上不僅有她的歷史,也有我當年青澀情愫的痕跡,現在的我一邊想,嘴角還是會忍不住上揚,發出呵呵的笑聲。

但曾幾何時,那個中山北路開始變成變成我不太熟悉的街道「異國風情」,不是那種旅遊節目中熟悉的西方優雅但難以靠近的異國風情,而是一種熱鬧異常,一種因為移動與勞動形成的特殊場景,我就跟書中的許晉溢一樣,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卻感到不熟悉,聽到嘰嘰喳喳的陌生的語言環伺身邊,也有點手足無措,和一堆跟自己膚色和長相有明顯差異的人擦身而過,甚至還有點慌張,當然我也不會否認,曾經我也因為不理解他們,而害怕靠他們太近;也曾私下嘟囔自己的中山北路回憶是不是就這樣被「破壞」了,甚至誤以為他們是破壞者。而顧玉玲描寫的中山北路卻可以帶出另一種理解,一種在熱鬧繁華的場景去瞭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並不大,一種我跟你,我們跟你們,甚至他們沒有什麼不同位階的理解,在她的筆觸帶領下,讓我的責怪和害怕很自然地收回,接著轉化成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好奇,甚至有沒有可能可以多去做點什麼的想法。

  • 唉,好險!

顧玉玲以一種娓娓道來,口氣溫柔,語帶堅毅的口吻書寫,不像我動不動就激動了起來。就像唐諾的書評一樣:「如果要為這本書找一個關鍵性的書寫之辭,我個人會說是『節制』,真實的東西有一種難以人工仿製的質感,她要做的只是取捨和裁剪,以及節制自己的悲傷。」這本書沒有濫情,感覺上她就是盡力地說他人的故事,說一些屬於她自己的故事,還有這幾年的助人工作經驗,沒有真假判斷,沒有對錯標準,就是選擇相信,只因為相信每個人都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也讓我更加理解所謂的生存困境不是單面向,而是一種鋪天蓋地的綑綁,連續循環的呈現,但是人的特殊性就在於只要有希望,就會想辦法突破,展現生命力,簡單地說就是想辦法好好地活下去。

看完這本書之後,整整一個晚上都陷入在一種憂傷中,我拿著書對著老公:「如果誕生在東亞國度的是我;如果台灣就是那個我們看不上眼的國家;如果我就是像書中多個主角一樣,即便受了高等教育,也得出國當勞工的人;如果我們為了養孩子,不得不選擇勞燕分飛,那我們會變成怎樣?」

這本書已經有很多知名人士寫序推薦了,而我做為一個平凡的讀者,一個同為助人工作者的立場,要做的應該是學習顧玉玲的精神,要節制自己的難過,要節制自己的激動,要節制自己的憤怒,因為很多時候,我實在克制不住自己很容易就陷入的偏頗,還有自己忍不住就想咒罵書中人物受苦的場景。但我唯一不能,也不願意節制的是想請你來看看這本書,看看是不是也能跟我一樣對於這群默默在我們身邊工作的外人,重新有一種不同角度的認識,有一種願意拆解那個我誤以為回憶是他們打壞的誤會,有一種相信我們跟他們就是一樣的,甚至還可以進而相信書本封面,唐諾所說的:「仍然相信幸福是可能的」。

(作者自我介紹:大學念社會工作,研究所念心理學,做過助人工作,現在就是一個從早忙到晚的勞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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