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紅／禰豆子與林投姐：復仇女鬼的性別議題
by 林綠紅
這一陣子無論大人小孩都在追《鬼滅之刃》，故事中的鬼多數有著身為人時的遺憾與牽絆。不知道妳/你有沒有特別注意鬼的性別？「鬼滅」當中出現的鬼，女鬼多於男鬼，除了主要角色禰豆子之外，還有鬼醫師珠世，以及必須被滅的眾多鬼族，例如：墮姬、上弦之陸、琵琶女等等。這些女鬼個性鮮明且果敢，極具爆發力，特別是全家被殺不幸被轉化為鬼的禰豆子，為人時溫柔體貼；成鬼後，為保護兄長竈門炭治郎與人類而戰時，孔武有力、女戰神的模樣，兩者的反差，是許多小朋友的最愛。但這與日本文化中的女鬼的形象，有相同也有相異之處。
女鬼的復仇是弱勢者的反抗
小和田哲男在《鬼滅的日本史》一書中提到日本的女鬼文化，「日本古典文獻中有相當多故事是女性在過度強烈的愛恨情仇中化為厲鬼」（101之444，閱讀器頁碼）[1]。推想原因是「如果是男性，不必變成鬼也能在社會上直接向對方復仇。但是在中世[2]，女性受家庭及丈夫束縛，必須忍耐，沒有報仇的手段，於是這些積怨就成了她們變身厲鬼的催化劑」（102之444）。這呼應以《陰陽師》安倍晴明為主角故事常出現的日本女鬼，被情人拋棄、因感情被欺騙而復仇，或強烈的愛恨糾纏，女人死後成鬼，甚至尚在人世直接轉化為鬼，透過超自然的力量，執行當人時無法完成心願，無論是報復或擾亂人間世的秩序，雖然到最後不免還是被陰陽師收服。弱勢者的復仇似乎只能如此，有時也令人不勝唏噓！
台灣女鬼多於男鬼的性別問題
台灣的鬼文化與日本並不相同，不過從性別的角度來看，似乎又有不謀而合之處。
陳秀華《臺灣女鬼：民俗學裡的女鬼意象》（以下簡稱「台灣女鬼」）嘗試從性別的觀點分析台灣女鬼的文化。在這本書中，分析許多耳熟能詳的鬼故事，包含經典的故事「林投姐」、「玉環記」、「椅仔姑」，以及現代諸如未婚死亡女子的冥婚等都市傳奇。作者陳秀華提到，台灣文化中鬼之成因，「若『魂』未至陰間，因為某種意外或冤屈而無法壽終，鬼魂滯留陽世並試圖報復、平反自己所受之不平待遇，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反映社會中某種不平等的現象和人們不安的情緒」（＃259，閱讀器頁碼），對於女人/鬼尤其如此，「漢人的父系結構對女性的不利，一直延伸到她們死後，使她們比男性更易於成為孤魂野鬼。基本上，女性最終的歸屬是在夫家，未婚的女性，年輕的叫做閨女，年老的叫做姑媽，都不屬於原生家庭的譜系。她們一旦死去，便成為無祀的鬼。而婚後被休的女性，命運與未婚女性一樣。至於一般的已婚女性，若她們有嗣，便可以成為正常地接受持續祭祀的『祖先』。有後代子孫加以祭拜的亡者成為祖先，有人供奉才能再到另一個世界過舒適的生活」（＃451）。
因此，台灣的鬼故事中，女鬼多於男鬼。未婚、絕嗣、離婚等不主流的女人，在父權文化中無所歸屬的，死後無法成為「祖先」，無法成為「O母太夫人」，列入他姓的祖先牌位，受後代香火供奉，流連人間為鬼的比例大增。
而與日本女鬼文化相似，在台灣女鬼故事中，同樣看到女鬼復仇，其實是女人作為性別弱勢者的最後手段。遇人不淑而非自然死亡的女人，成為厲鬼的故事，幾乎是台灣女鬼文化中的大宗。「林投姐」、「玉環記」都是寡婦遇上負心漢，最後人財兩失悲憤自殺成為厲鬼的故事，而在當時對女人守寡後又與其他男性交往，即使最後有婚姻關係，但二婚的「嫁不對人」，常被認為女人「守不住」（貞潔）帶來的厄運。再加上這二個故事中，一婚所生的子女都因母親錯誤的感情決定受難而死（病死、餓死）。弱勢的女性生前無力，死後不再為人，方才有力量報復這個不公義的人間世。
「談『女鬼』強大之靈力，則是因其身分處在『非正常』、『非自然』的死亡狀態，結果必然為『厲』，只要為『厲』，這與她們在世時軟弱屈服男性的心態與行為恰巧相反，即可能變為堅強、憤怒、怨恨」。（＃441）易言之，成為鬼的女人，已經不再需要屈從於人世間男尊女卑權力結構，化身為超自然力量後，方得以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然而，女性的復仇在女鬼論述中，說穿了是用自己生命交換遲來的正義，而其中隱藏著幾個世代女人說不出的悲苦。
台灣女鬼故事的結局
台灣（女）鬼故事都怎麼結局？經典女鬼故事「林投姐」為例，傳說中林投姐李昭娘在林投樹自縊後，鄰里盛傳林投樹林附近常有女鬼出沒，為了地方上的安寧鄉里募資建廟、供奉香火。「在某日大雨時，有位來自深圳的算命先生進入林投姐廟躲雨，李昭娘的冤魂見良好時機因此現身相求。算命先生聽了李昭娘被丈夫背棄的悲慘遭遇後，氣憤不已隨即答應幫助她，讓她的魂魄安置在神主牌裡，隨著算命先生渡過黑水溝，到深圳尋找無情的丈夫。在抵達深圳之後，李昭娘的冤魂出現在滿月酒會上，丈夫嚇到說不出話，隨即精神失常喃喃自責，最後將自己現任的妻子與孩子殺死，然後自刎身亡」（＃1138-1139）。女鬼故事的結局，或者復仇成功、負心人得到懲治，或者受後人香火供奉，似乎多是happy ending，但會不會這些故事、傳說，多是透過後代女人的口耳相傳，而看似好的結局，其實是另一種性別弱勢者的「精神勝利法」？
[1]102之444為電子書閱讀器kobo H2O的頁碼；＃259、＃451等為閱讀器mooink plus的頁碼；閱讀器的頁碼隨機器型號與字型大小、行距設定有所差異。
[2]日本中世史始於十二世紀末的鎌倉幕府，直到十六世紀室町幕府滅亡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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