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紅/逆權女子的一生~金子文子獄中手記

by 林綠紅

金子文子的《逆權女子:獄中手記》(以下簡稱「手記」,日文原書名「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如果對作者一無所知,那麼打開書時,讀者已然知道這本書是作者的絕筆,也是她對一生的回顧, 23歲年華正盛時,據說是在監獄中自縊身亡。

朴烈與金子文子。取自Wikimedia Commons

金子文子與朴烈事件

金子文子是什麼人?她是日本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與她的情人朴烈在1923年被控「預謀殺害裕仁皇太子」,以「大逆罪」逮捕,這個事件後世稱為「朴烈事件」。

1923年9月1日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地震後由於情況不明而流言四起,其中也有傳言「多是社會主義者和鮮人放的火」、「應是不法朝鮮人來襲」等,後續引起朝鮮人大屠殺,被屠殺的人數至今無法確認,不過據史學家推論人數應該超過六千人,金子文子與朴烈也在這期間被捕。金子文子在手記一開始說到地震後不久「在帝都警備的命令下,我們被帶到警察局。到底為什麼?我卻毫無論及的自由,只是被告知,即將傳喚到東京地方裁判所的預審法庭接受調查。」(42之811,逆權女人)[1]她這短暫的一生,多數都像這樣,只有被告知,從無決定的自由,或許也因此她如此看重自由、自主。

成長於思想百花齊放的大正民主年代

金子文子生於日本明治36年(1903年)。大正元年(1912年),她九歲,可以說成長於被稱為「大正民主」的年代。各種社會運動勃發,不同的社會思潮、政治思想也在社會中相互衝撞與對話。人民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權利,當然女人也是。

1912年女性文學雜誌「青鞜」發行,創刊號中平塚雷鳥開宗明義即宣告「元始,女性其實是太陽。真正的人。現今,女人是月亮。是靠他人而活,靠其他光芒而發光,臉色如病人般蒼白的月亮」(日本近現代史卷四:大正民主運動,頁60 )。這群聚集於青鞜雜誌的女人,透過文學,批判賢妻良母其實是近代社會規範,以「賢妻」將女人限制於私領域的家庭中,再用「良母」讚許女人的生育對國家的貢獻,但是當「賢妻」、「良母」兩者概念相連之後,將女人侷限於私領域的生育角色,實際上損及女性的主體性,創造出男女之間的不平等與不自由。終極目標,應該是女人要實現個人,擁有與男性不同的價值觀與活法(大正民主運動,頁62)。

知識份子女性如此,草根女人亦然,1918年日本富山縣發生著名的「米騷動事件」,一群當地城市裡的女人集結起來意圖阻止船隻往外運米,主要的起因是米價高漲,引發民怨。這個行動當時的媒體稱之為「女人起義」,後來延燒至其他地方,成為全國性的社會運動(大正民主運動,頁113-117)。

金子文子。網路截圖

困頓的童年

從時代背景或者我們可以更理解金子文子為何在生命如此困頓當中,仍對生命有所企盼,這些企盼來自對求學、知識與對獨立自主的追求。雖然,這些盼望與她同一代的女人並無二致,但是她面對的現實是如此的艱困。她是父母未結婚登記生下的非婚生子女,無法如同其他學童入學。父親工作不穩定、家庭極端貧困,又與金子文子的阿姨外遇。

父母分手之後,母親帶著她輾轉於不同男人之間,「手記」一書多處提到「母親的軟弱依賴,就連年幼的我也看不下去。母親是那種落單就不敢踏出一步的女人,每一步都必須仰賴著誰。」(143之811,逆權女子)「依賴性重的母親,沒有男人就難以獨活的女人」(145之811,逆權女人)隨後在無路可走下,母親回到原生家庭。此時,移居朝鮮的祖母將金子文子帶到朝鮮,將金子文子登記為自己的女兒,但她並未因此轉運。飢餓、虐待與種種不公平仍是生活的主菜。名義上是孫女,但實際上是女傭,服事祖父母一家人,雖然她因此可正式上學,但也只維持了不算長的時間。某次又被祖母因細故趕出家門之後,金子文子第一次有自殺的念頭。冷靜後在「手記」一書中提到,不能死的理由「是的。我必須與那些和我同樣受苦的人們,一同向折磨他們的人討回公道,我不能死」。(425-426之811,逆權女人)少女時期的金子文子在此時已經不僅看到自己處境,同時看到集體與階級的問題。

從朝鮮被送回日本後,已略為自立的金子文子開始面對婚配的交易,父親為了貪圖金子文子舅舅的財產,竟然同意將文子嫁給他。這荒謬的計畫,讓她意識到自己必須有所行動,轉變這種受制於人的處境。17歲的金子文子離開父親的家,獨自前往東京,展開新生活。讀書、工作、參與當時生氣蓬勃的各種組織,結交與自己有相同關懷的人,她說:「那些曾在我心中燃起反抗或同情的心境,最終燃燒成社會主義的思想火炬。啊!我……多麽想做些什麼,為了可悲的階級,我願犧牲生命而戰鬥啊。」(730之811,逆權女人)就此,金子文子投入風起雲湧的大正民主運動浪潮中。

「朴烈:逆權時代」電影劇照。取自網路截圖

如何看待自己作為女性且為社會主義者的角色

到底金子文子怎麼看待自己作為女性且為社會主義者的角色?「手記」一書提到,為了測試當時交往的對象是否認真看待這段關係,她向他要了錢,她認為,相愛的情侶之間,這舉動並非不合常理。但是如果對方只是將她視為玩物,對於這個要求,他會感到慶幸。「因為給了他完美的藉口,是我出賣肉體的代價」(752之811,逆權女人)果然對方感到欣喜,且爽快答應。而此時,她聽到兩位碰巧來打掃的女傭的對話,把她當成專挑大學宿舍的賣淫女。金子文子為此十分傷心的說:「一直以為所謂『主義者』,是一種特別、偉大的人物,如今才明白不過是自己愚蠢的想像。宛如天邊的美夢,墜入髒污的溝渠,一切幻滅。」(754之811,逆權女人),此刻她意識到,她仍是許多人的奴隸,被男人視為玩物,從來未曾為自己而活。「所謂的偉大人物,都不值得一提。……我並非為他人而活,而是自我真正的滿足與自由,不是嗎?我必須是我自己」。(773之811,逆權女人)這是金子文子經歷過無數苦難之後,極為深刻的自我覺悟。

2018年11月她與朴烈獲韓國追頒建國勳章,離她自縊身亡已經超過90年。隔年以朴烈事件為主題的電影「朴烈:逆權時代」上映,人民重新再認識這兩位歷史人物。「是什麼促使我這樣做?」金子文子在「手記」一書回答的這個問題,想必也回答了好幾代女人相類似的問題,生命際遇再困頓,「我並非為他人而活,而是為自我真正的滿足與自由」是這位年輕殞逝的革命祖奶奶留下的警世名言,值得所有女人謹記在心!

[1]文中標示的是電子書的頁數。

了解綠紅更多的斜槓閱讀

觀看次數: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