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鎖
by 妮妮
在故事開始前，容我在此感嘆，這是一個既奇妙又矛盾的世界。人與人之間思想的隔閡，有時不是現實中的山脈或城牆足以形容。簡直像是在虛無的宇宙中兩個遙遠空間的無聲嘶吼。
掛滿身體的環鏈
此刻，正是個陰晴不定的季節。飛越了數千公尺的距離，卻在最後幾層樓高的空間中不斷的發出滴答聲響，擾人心緒的雨聲……在想著過去20幾年的回憶時，我忽然想到了「枷鎖」這東西。我低頭看看自己，嗯……掛滿身體的束縛或許在走動的時候，也敲出了如窗外雨水不願停歇的聲響吧？
這些「枷鎖」有著各種顏色和大小，有亮麗的像水晶的指環，是在面對著燈光下那無法擁有的美麗衣物時，給予心中小女孩的美好承諾。也有充滿設計感的素色手鏈，那是朋友們溫和卻又保持距離的情感絲流。還有幾道如樹根般纏繞的迷幻腳鏈，那是夢想與現實的拉扯下，自我怠惰的痕跡。但是最吸引我注意的，還是在頭頂上，眼睛前，耳朵旁，鼻孔中，還有嘴巴裡那些錯綜複雜的晦暗時代之環……
姓名這東西，對傳統的中國人來說，既深奧又帶有含意。為自己的孩子命名也往往附帶了許多期許。那一年，世代的交替輪到了我的父母身上，背負著過往的經歷，長輩的盼望，兩家庭之間的種種隔閡……一切的冷漠，偏見，頤指氣使與不愉快似乎都要在這一刻稍作停歇，因為一個新生命要出生了。
宗族傳承的命名
我可以想像那時長輩們的心情猶似在一場重要的繪畫比賽，到了一半但卻畫得不盡理想時，主辦單位決定延長時間，並且發給他們一張空白的紙。在這種期盼的心情下，我得到了一個名字「維宗」。20多年後的今天，顯然我與他們所畫的那張將帶給他們能說嘴的驕傲，與能傳宗接代的偉大鉅作不甚符合。
以前我對名字所代表的意義，一直沒有深究，也沒有太在意。小時候，有次老師問到我的名子時說：「哦？是要維繫宗族嗎？」當時的我腦袋裡只有滿滿的問號。但是10年後，當我真正面對這個「宗族」的時候，我才發現他背後的意義……
與「宗族」的連結，來自於我的曾祖母，由於台灣是個父系社會，對於當時生下兩個女兒的曾祖母來說，宗族的傳承可說是面臨了危機。於是我的祖母便在他生下的兩男一女當中，讓第二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爸爸，去當她姐姐的養子，為的就是改姓（請原諒我，這事實在有些複雜）。
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如此的大費周章呢？從小我也一直很疑惑，為何爸爸的姓跟祖父，大伯，姑姑的不一樣呢？原來，我們繼承的這個姓，在台北有不少的祖產。一棟列為三級古蹟的祖厝，以及遍布台北市各地大大小小的零星地產。一切的起因，大致就可以歸咎於那棟祖厝被列為古蹟的時候開始，一個不起眼的老房子，忽然間變成了政府關注的對象，於是名為「慾望」的這把火，就在宗族之間延燒了起來……
跟電視劇裡的分家產不一樣，電視裡演的頂多4、5個家庭，而這可壯觀了，第一次去參加宗族開會的時候，我的眼睛應該睜得跟雞蛋一樣大……從大房到七房，總共270幾戶。一個團體的成員愈多，意見想必更為分歧，而且每個人的態度也跟著不同。有為了整合群眾的管理層級，有帶頭質疑的反派人士，有一旁冷嘲熱諷左右逢源的投機份子，也有漠視紛爭有得分就好的安分之人，而在這之中專注討論內心急迫且放不開的人，就是我這一戶。
還記得小時候，姐姐的乖巧總是「得人疼」（台語），而我的愛玩總是被糾正。也記得長大後，一起出去到哪兒都要跟陌生人說姐姐在當老師，而我退學時他們臉上的焦慮與冷漠和父母的徬徨與迷失；還記得小時候回祖父母家吃飯，總會坐在祖母旁邊，記得溫暖的笑容與祖父嚴厲的話語。也記得長大後第一次穿上中性的衣服，他們惶恐的話語與之後疏遠而鄙視的神情。還記得小時候，我的朋友總說我跟爸媽講話，聲音總是變得撒嬌而可愛。卻也記得長大後，當我開始穿著女裝出門時，我媽說：「你那樣的聲音讓我起雞皮疙瘩，噁心的要死！」
自我價值的風景
還記得人家常說，你的作品好像都有點灰暗。請原諒我……是個無法忘記那些時刻的人，是個無法忘記那樣親近卻又給予最大傷害的人。
我記得宮部美幸的小說裡，有次寫到了一個詞：「每個孩子都是時代之子。」
我也曾怪罪過我的父母，藉口是「你們害我不得不承受」、「從沒想要真正了解我」、「因為你們總是用責罵代替關心」、「因為你們說了什麼偏見，我就反其道而行」。但是，我後來才知道，我們都生存在夾縫中的年代，我的爸媽也是，自己父母的認知，與自己生命所遇見甚至連自己的小孩的想法都不相同。我們該相信誰？是相信活了7，80歲的長輩他們對「傳統」對「面子」的重視？是相信自己成長過程不斷接受到的「教育」，工作養家面對同事上司的「職場教條」和相互比較得來的「事實」？還是該相信時代轉變下的新生命，他們一字一語與自己所想差異巨大時所帶來的「衝擊」？
選擇跟隨主流社會，漠視那些不平等與他人情感的我們錯了嗎？選擇忘掉那些年少的夢想與衝勁而屈就現實的我們，錯了嗎？還是選擇提倡多元文化，為原本單純的社會造就了許多變革的我們，錯了呢？問題的另一端也許不需要有著答案，也許一切的爭執都可以成就更好的未來。讓我們忘掉這些牽絆吧，相信我們與生俱來的親情，相信我們彼此關心的友誼，然後把所有的偏見與歧視，刻板印像和固執一起丟進垃圾桶，重新感受彼此真實的情感吧！
人生，存在著錯綜複雜的組合。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學校教育，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際遇……有時抬頭看著天空，總是感嘆追不著雲彩的變化。然而愈去追尋愈去摸索，卻發覺每一個變化，都是那麼的動人，那麼的獨特而不可取代。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即使他曾經黯淡，即使他充滿矛盾的疑惑，然而生命的總結卻又那麼的令人驚奇而充滿溫暖。
我所背負的「枷鎖」或許看來有些感傷，但是這些鎖的解與不解，卻成就了我這幅特有的圖畫。
（本文由T／G蝶園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