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醫院手記

by 樵

92年4月21日

下午,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父親的陪同下,到和平醫院看檢查報告。

醫師說我的肝功能指數偏高,診斷為慢性肝炎急性發作,並建議我住院療養。因此我便在護士小姐的安排下,住進了B棟七樓的病房。

這是一間兩人床的病房,面積不大,我住在房間裡頭靠窗的 那一床。鄰床是一位年輕的先生,據他家人說,他是在昨晚因為身體不舒服掛急診住院的,診斷結果跟我一樣是急性肝炎,不過因為他吃不下東西,所以打了點滴。 我看他安靜地睡著,感覺起來很平靜,好像完全放下一切塵事安心接受治療,這令我非常羨慕。因為我個性急躁,容易焦慮,一直很難靜下心來休息,而偏偏肝炎又 是最需要休息的。唉!碰上自己這般個性,我該如何是好?

沒多久,住院醫師來了,他簡單問了一下我的病況,做了記錄。我問他說這段時間要如何治療?他說這需要和我主治醫師討論。今天暫且就先好好靜下來休息吧。

今晚是我第一次在病房裡過夜。為了強迫自己早睡,我九點多便吞了一顆安眠藥,然後和鄰床的家屬閒聊,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漸漸的,我感到意識模糊,便緩緩進入了夢鄉。

4月22日

今天的早晨比平日早許多,清晨五點多,我便從睡夢中醒 來。昨晚並沒睡好,一直覺得半夢半醒的。睡到一半還被護士小姐叫起來量體溫及血壓,而從昨天到今早為止,已經量了好幾次體溫及血壓了。所幸我的體溫都蠻正 常的,但血壓偏低。這倒令我很訝異,因為我一直都很焦慮不安,怎麼血壓反而偏低?護士小姐說,可能是因為一直躺在病床上沒有活動的關係。於是我便起床做了 些伸展運動,希望藉此讓血壓能恢復正常。

今天醫師依舊沒幫我做什麼治療,只要我多休息。他們預計兩三天會驗一次血,看肝指數是否有下降,如果下降到一個數值以下,便可以出院了。

今天比較習慣這裡的環境了。晚上,我早早就關上燈,臨睡前吞了一顆安眠藥,然後躺在椅子上,聽著收音機裡悅耳的抒情音樂,放鬆心情以培養睡眠情緒。

今晚的夜,似乎比昨天要來得祥和而寧靜。

4月23日

今天一大早我爸就來了,他說:「你有沒有看新聞?這棟樓 出事了!有好多人感染到SARS。」我聽了大吃一驚,就問我爸說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爸說,好像是有病患送急診時感染到其他人,而且距今也有一段時間了。 我心中不禁發麻:昨天我還在護士小姐的安排下,到一樓照腹部X光。那時急著要上廁所,便就近去急診處的洗手間,而且更糟的是,我並沒有戴口罩。

心中有些懼怕,但我告訴自己,也許很多人都只是小感冒發燒而已,是社會媒體把這件事擴大渲染了。但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撥了電話給我公司的同事及一些朋友,告訴他們不要來看病,因為在這個敏感時刻,還是少來醫院的好。

今天醫護人員的作業如常,感覺也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有什麼不同。我家人還安慰我,因為現在社會媒體的焦點都放在這裡,醫院方面一定會很小心,搞不好待在這裡還比較安全。

而我,也是這麼說服我自己。

4月24日

早上,開始覺得有些不同,護士小姐好像都很忙,我一大早 的驗血報告,催了好幾次都沒來,她們口頭上都說要幫我查,但遲遲沒有回音。將近中午時醫師來巡診,建議我們最好出院或轉院,那時候我和鄰床的病友都很訝 異,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的病情如何,出院適合嗎?而如果要轉院要轉到哪裡去?但很快的,我們就發現這問題根本不用去想,因為院方在中午宣布所有人都 不能出去。

我到護理站想去問個究竟,但發現護理站外一大堆的病人和 家屬,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現在的狀況,也有家屬不斷的抱怨及謾罵,護士們個個忙得暈頭轉向,根本無暇理會我的問題。面對這種情形,我想,我也甭再問了,於 是我便回到病房繼續躺在床上休息。我告訴自己,不管外頭上演著什麼戲碼,我最重要的是把我的身體顧好,其他,都不是我所能掌握的。

下午,我們一一地被安排去照胸部X光與抽血,以過濾我們是否有被感染。好加在,我與鄰床的那位先生都是安全的。

護士小姐來巡房的次數減少了,將近傍晚時,一位護士進來,我們便急切地問她最新的狀況。她說,她們都被緊急召回醫院,而今晚他們連要睡哪裡都不知道。唉!醫護人員也是很難為,在這個時候,他們可能連自己也無法接受現況,而我們,只能自求多福了。

4月25日

早上來打掃的歐巴桑告訴我們,SARS好像在八樓很嚴 重,有好幾個醫護人員都被感染了。而現在八樓及六樓都是住SARS病患,我們在七樓,目前是最安全的,一些別層樓沒有感染到SARS的病患也都往我們這層 樓集中。她告訴我們最好少出病房,因為外頭人員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誰有感染到SARS,然後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戴口罩。

我往窗外望去,看到B棟出口處有好多人,一大堆的記者圍在封鎖線外,攝影機的鏡頭都集中在我們這裡.然後在警廣大門口也搭起了棚子,一些政府官員在那裡開記者會。看樣子,情勢似乎真的要比我們想像中嚴重許多,一股無助與絕望感蒙上心頭。

將近中午時分,我爸送東西過來。我一個人戰戰兢兢的將口罩戴緊,很謹慎地走出病房,我告訴自己,一定不要碰到任何東西。但馬上問題就來了,我必須要坐電梯到一樓,可是,電梯裡頭不是很危險嗎?萬一有來自八樓或六樓SARS集中區的人員,那該怎麼辦?

我一個人進入電梯,當燈號閃到六樓的時候,我心跳加快.心中不住的害怕,我好怕有人會突然進來。我不斷的念佛,祈求佛菩薩保佑。

好加在,全程就我一個人在電梯中,我鬆了一口氣。但到了一樓,一大堆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在走道上疾走,他們每個人都神色匆匆,我走在他們之間,像是一隻驚弓之鳥,神經緊繃。我害怕碰到他們,即使祇是稍微的碰觸,都可能會讓我產生致命的恐懼感。

終於,我從服務人員手中拿到東西,但我還得要坐電梯回到 七樓去,去承受那種難耐的恐懼。此時,我站在兩台電梯的前面,我不知該搭哪一台才安全。首先是右邊那台電梯來了,但我看到好多身著防護衣的人進去,我便站 得遠遠的不敢進去,接著左邊那台電梯門開了,只有我一個人進去,我正感慶幸而欲按下關門鍵時,突然一位小姐走進來了,此時我好害怕。她要去哪一層樓?六 樓?還是八樓?我一雙驚恐的眼神直盯著她按下的按鍵,看到她按下七樓,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回到病房後,我馬上打電話給家人,叫他們明天不要再送東西過來了,我無法再承受去一樓拿東西的恐懼。現在我只想全天候待在病房裡,把門關上,我才得以鬆一口氣。

今天空調系統都關起來,護士小姐把窗戶打開,讓室內的空 氣流通。白天房間裡的溫度很高,但我又不太敢吹電風扇,因為萬一不小心感冒了怎麼辦?在這個時點,發燒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一旦發燒,就有可能被送到六 樓或八樓去。而在那些地方,你有可能與其他疑似SARS的病患同房.搞不好你原本不是SARS,但反而會因此而無辜的染上SARS,那豈不是很冤枉?所 以,我寧可忍受高溫流汗,也不敢輕易吹電風扇。

今天晚餐沒來,問了護士之後才知道我的餐食被遺漏了,那位護士很好心的要把中午冰在冰箱裡的便當微波給我吃,不過我鄰床病友的家屬他們晚餐吃不下,所以便讓了一個便當給我。我真的很感激他們。

晚上,燈都關上了,我一個人瑟縮在綿被裡,想起了這幾天 住院以來的遭遇,突然覺得好委屈。我是一名焦慮及強迫思考的患者,我因為自己身體的疾病原已焦慮不安,而今卻又如此不幸地遇到這場SARS風暴,被關在這 一小方天地裡,何時,我能擺脫這一切令人不堪的遭遇,再回到過去熟悉的生活?我聽著收音機裡傳來民國七十年代的歌曲.這些熟悉的旋律陪伴了我的大學時代, 那時,生命於我,是多麼地快樂、無憂無慮。我好懷念那個時候,我不要現在這副狼狽模樣,我好難過,我想哭……。

4月26日

在安眠藥的作用下不知不覺睡著了。早晨起來,耳朵仍塞著耳機,收音機裡兀自響著音樂,枕畔濕濕的,想必是昨晚的淚水還沒乾吧!

我打起精神迎向窗外的陽光,今天是星期六,天氣晴朗,是個出遊的好天氣。猶記得上星期此時,我獨自徜徉在七星山的懷抱中,在青翠的森林裡享受大自然的洗禮。然而現在,我卻只能隔著病房的窗戶,看著遠方大屯山脈高聳的崚線。唉!真恨不得有一雙翅膀,馬上飛離這個地方。

今天醫護人員的裝備又更嚴密了,看著他們全身上下都穿戴緊密的防護衣,口罩也換上那種在戰爭電影裡出現的精密型口罩。我想,他們穿戴成這樣一定很辛苦吧!這麼熱的天氣,又不能開空調,他們一定都悶壞了,看著他們這樣,不禁感嘆醫護人員的工作實在是既危險又辛苦。

今天的午飯到下午一點多還沒來,我肚子好餓,去問了護理 站,她們說便當還在半路中,一直到下午二點左右才來。連同昨晚,這已是第二次了,我不禁擔憂著,在這樣兵慌馬亂的時候,我們這些身體不適的病患,誰顧得了 我們?社會大眾把關懷的焦點都放在醫護人員的身上,然而我們所能依賴的,就是院內的醫護人員。但現在他們都自顧不暇,我們的擔憂與恐懼要跟誰說呢?誰能輔 導我們呢?

想著想著,悲觀的情緒又來了,我好像一直止不住自己的負面想法。這幾天來,我一直打電話給香蘋姊及牧姊,每次聽到她們的鼓勵.就會讓我安心。但是一掛上電話,當我必須自己陪伴自己時,那種擔憂與恐懼又來了,我好討厭自己這樣。

今天有好幾個人一起進病房裡來巡房,其中包括一位外國 人、一位女士及我的主治醫師,他們一一評估我們的狀況。據那位女士說,我們將要被隔離到其他地方,而且時間就在今晚,這真是令人振奮的消息!我與鄰床的病 友都迅速打包好行李,但等了許久,卻都沒有動靜。吃過晚飯,等到九點多,我們再問護士,她們說今天準備作業來不及,應該要明天了吧,今天是不可能了!

是嗎?明天早上,可能嗎?希望不會再讓我們失望。

鄰床的那位先生突然急躁了起來,他告訴陪伴在他身旁的父 母親:事實上,他從封院以來,沒有一天睡好覺,對自身的處境感到很不安,但他一直忍著自己的情緒,不讓父母親擔心。但現在,他真的受不了了,他無法再躺在 床上休息了。他母親一直極力地想要安撫他,但此時他根本靜不下來,後來只好緊急找來醫師,請醫師幫他開了一顆安眠藥.我也在一旁安慰他,告訴他吃了鎮靜劑 之後就會好睡多了。

4月27日

午夜12點多,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人進病房裡來。隔天早上,聽他家人說,他一直到凌晨12點多還睡不著,因此醫師幫他打了一劑針劑,然後他才真正平靜下來入睡。

當他起床後,我看他精神好多了。他告訴我,過去他是很好睡的,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失眠,然而這陣子他實在是太焦慮及恐懼了,以致於有昨天失常的舉動。我可以體會他的感覺.因為那種焦慮與失眠的情形,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陌生。

一直到下午,院方依然沒什麼要幫我們遷移出去的動靜,這 時我開始感到絕望,我心想應該是出不去了。接著聽廣播報導說,昨天六樓有一位疑似SARS病患自殺,這令我感到相當懼怕。六樓,就在我們樓下而已。此時我 突然覺得生與死好近好近,只是一層之隔,竟在昨天悄悄地上演著一齣人生悲劇,而我們在這一小方孤島內,得不到外界的援助,聲嘶力竭的無助吶喊也不會有用。

我突然想起,再過一個月,就是我33歲的生日。其實每年 生日,我都沒特別在過,但今年我卻特別想念與大家一同過生日的感覺,我想得到大家的祝福,我想見見大家,我想要一個個擁抱,然後一同歡笑、一同吹蠟燭、一 同許願。我真的好想,但是,我盼得到那天嗎?想著想著,我又哭了。

晚餐,我與鄰床病友及他家人一同在房間裡聊天吃飯。此 時,我們四人像是一家人般,他爸媽就像是我爸媽,他就像是我弟弟,我們苦中作樂,聊些家常話讓心情放輕鬆。此時我覺得很溫馨,我們因緣際會來到這裡,然後 在這裡一起度過這個艱困期。我相信,這種共患難的情感將是我們一輩子難得的回憶。

吃過晚飯,我臨時被告知要遷移出去。護士小姐把我們今天 要出去的五個人集合在護理站,告訴我們要注意的事項,並示範隔離衣物的穿法,接著,她們要我們立刻回房去清洗身體,並換上醫院發的乾淨內衣褲,然後在護士 小姐的指導下開始著裝。首先穿上隔離衣,然後戴上二層口罩、二層帽套、二副手套、二副腳套,穿完後,她們再一一詳細檢查著裝是否確實。

著裝完畢,我待在病房裡等候通知。我鄰床的病友是預定明天要遷出去,但遷到哪裡還不知道,我們彼此互留電話,告訴對方一定要保持連繫。也但願下次再相見時,我們都能身體健康、神采奕奕的。

一個多小時過後,護士小姐帶我們走樓梯到一樓,然後我們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一個個走出大門,將身上的隔離衣物完全脫掉.脫到只剩內衣褲及口罩。然後,他們在我們全身上下噴上消毒水,再給我們一人一條毛毯裹住身體,上了救護車。

車門關上,車頂上的紅燈亮了起來,引擎發動,呼嘯著急促的聲響,離開和平醫院。我此時心情激動得想哭.是的,我終於離開和平醫院了,這段不堪的日子總算畫上休止符了。

車子疾駛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頭上,經過了繁華的中華路及 中山北路。今天是星期日晚上,應該都是夜歸的人兒吧?我不知道我們要被載到哪裡,只是發現路燈越來越少,車子及路人也漸漸稀疏了,一輪明月孤寂地高掛在天 空中,車窗外的景色改為搖曳的樹林,黑漆漆無止境的蔓延著看不到盡頭。我知道,前方的路是一段未知的旅程,一股對未來焦慮的情緒又在心中升起,但我期許自 己,在人生的旅途中,不管再怎麼樣的艱苦,我都要努力地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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