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不一定是個圓

by 林淑芳

身處多元的社會,扮演多重的角色,幾乎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課題,我從未婚到已婚,從為人女到為人媳,角色倏忽轉換,讓十年前初為人媳的我產生極大的震撼,尤其是每當家人團圓時節,內心卻極為空虛。對我而言,家族文化的迥異與夫家傳統性別角色的要求,讓我的內心產生極大的牴觸與掙扎。

我成長於民主開明的家庭,父親與母親的管教方式如同當年盛行一時的《愛的進行式》劇中主角一般,因此從小就是同學們稱羨的對象,深深覺得自己是幸運與幸福的。結婚前夕,母親告訴我身為媳婦可能面臨的處境,我聽著聽著,對另組家庭充滿恐懼感,因為在娘家是「女兒」,在夫家是「媳婦」,這兩個角色不只是文字的轉變,還硬生生地要我在前一天晚上還可以偎在媽媽懷裡撒嬌長談,而隔天成為新娘之後就要付諸實踐。這其中不合邏輯的角色轉換,讓我當晚幾乎未能成眠,深怕自己無法扮演好「媳婦」的角色,丟盡父母親的臉。

夫家是個極為傳統的家庭,嚴守各項「家庭紀律」,而我之所以謔稱為是「紀律」,其實是社會傳統的性別角色期待之下的產物罷了。以一個小小的例子而言,因為小叔年紀比我大,我請他直呼我的名字即可,但婆婆面露不悅,堅持要求小叔尊稱我為大嫂,並表示「規矩」就是這樣,我心一震,在凝滯的空氣中,彷彿看見當年熱門港劇《楊門女將》中端坐大椅,拿著龍頭杖的佘賽花老太君,頓時全身肌肉緊繃。原來,母親的殷殷告誡是讓傻大姊型的我有心理準備,以便及早適應不同於原生家庭的生活。

婆婆在我還陶醉於新婚的喜悅時,就以自己為過來人的經驗告訴我,成為一個媳婦要用「生為夫家人,死為夫家鬼」的態度與精神融入夫家,言下之意,婆婆是要我放棄與原生家庭的種種連結,但,濃密的親情豈是用一個結婚典禮就可劃清界線?

能夠體諒婆婆自年輕時即被灌輸「媳婦」應有的性別角色,在傳統觀念的壓力下,她全盤接受且內化成自己的存在價值,而我也是在幾次民俗節日的衝擊後,才逐漸學會如何跟公婆相處。

第一次在夫家過中秋節,在廚房準備晚上的烤肉食材時,耳邊不斷傳出電視廣告中「月圓人團圓」等動人心弦的廣告詞,內心激盪不已。首先,過去在娘家過中秋節,因以健康為訴求,從沒有烤肉的習慣;第二,「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是媒體的大肆報導要返家團圓,我想,是返回誰的家?跟誰一道團圓?自己的父親母親是否依然在客廳裡泡著茶,跟弟弟閒話家常?一幕幕與家人團聚的畫面自眼前而過,想父母親,想掉淚,但這樣的想法隨即被自己壓抑下來,因為身為媳婦的我必須協助婆婆為家人張羅晚上烤肉的種種。

尚未接觸性別研究之前,各種媒體對幸福婚姻的深刻描寫,讓我對喜餅、禮服、婚宴等等充滿期待,在我與先生相戀之後就不斷在腦中建構,加上購屋在外,兩人同力築起的小窩讓我對婚後生活滿是憧憬,無奈事實重重把我打醒──「在短時間內需要變成另一個人,以扮演符合夫家要求的媳婦角色」,這對我而言是一大挑戰,所以婚後第一個以團圓為訴求的中秋節就讓我心頭酸酸的。

在原生家庭有整整二十八年的除夕與父母親共度,而婚後初次在夫家過除夕,是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家人聚在一起,而且叫做「團圓」,說不想念父母親是騙人的,表面上嘻嘻哈哈的說吉祥話,在廚房與餐廳之間忙進忙出,但內心卻有說不盡的思親之情,一湧而上的傷心讓自己淚眼涔涔,而婆婆卻在當下殷殷告誡,為了自己的父母好,記得要在大年初二才可以回娘家,免得給娘家人帶來厄運……。想著要熬到初二才能與父母親見面,除夕當晚即忍不住打電話給父母親,但一聽到他/她們的聲音,思念的情感卻只能化為幾句簡單的問候。這樣的內心掙扎,是不是第一次在夫家過年的媳婦都會碰到呢?

曾與同事聊起這件往事,想不到我並不孤獨,因為好多同事分享第一次在夫家過年,或多或少都會遭遇到觸動自己百般思親的場景,但我們都選擇默默承受,因為我們會不斷自我調適:「適應了,就好了!」

那一年大年初二,先生陪著我回娘家,他表示有點兒緊張,頻頻問我可否吃過午餐後就回家,當時覺得自己真的很偉大,畢竟成為媳婦要緊張的事兒可多著,但我都逐項克服過來了。是我主動適應了?還是被規訓了?

結婚三年,有了孩子之後,我也慢慢適應在夫家過節團圓的習慣。當年,時序進入冬季,看見電視上熱滾滾的湯圓廣告,象徵著冬至佳節的逼近,又是一個團圓的日子。

那一年我已進入研究所就讀,冬至是週一,而因為週一所裡的課程直到晚上六點,所以跟先生帶著孩子提早於前一天回家團圓慶冬至,當晚的氣氛相當融洽,祖孫之情讓家庭氣氛顯得頗為溫馨。

週一冬至當天,因為研究所的課業繁重,只有先生帶著孩子回去跟老人家團聚,我則在簡單用過晚餐後,強打起疲憊的精神讀書做功課。不料,先生帶著孩子回家之後臉色不大對勁,我正想問清楚事由時,電話響起,是公公打電話到家裡「關心」我,還提醒我,普通假日團不團聚無所謂,但屆臨各大民俗節日別忘了要回家一起團圓……。責問的口氣讓我一時之間無言以對,掛上電話,先生沉默不語,而我逕自帶著孩子洗澡,噙不住的眼淚撲簌撲簌滾了下來,不斷反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不是前一天剛回家嗎?為何一定要冬至當天的團聚才算團圓?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答案。

幾年前的記憶依然清晰,而我也逐年明瞭,公婆是非常在乎民俗節日,而且當天的「團圓」對他/她們來說才具意義,家庭成員缺一不可,不能以任何理由規避。

幾個與「團圓」有關的節日牽扯出我與夫家的相處有太多理不清的界線,這使我深切明白,一個女性與原生家庭的情感是不可能因為婚姻關係而被狠狠切斷的。

進入研究所,接受性別領域的學術洗禮,性別意識的萌芽,正是讓我可以在娘家與夫家的情感處理上遊刃有餘的關鍵。十年下來,公婆逐漸適應我不是他/她們眼裡標準、一百分的媳婦,卻是一個可以跟他/她們無話不說的談心對象。

告訴自己,在女性多重的角色扮演時空裡,來!喘息一下,畫個圓吧!

(作者任教於高雄市瑞祥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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