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齒媳婦的真情告白

by 葉安華

親愛的爸媽:

跟您們的兒子小其結婚快要十二年了,有些想法一直想跟您們分享,但總找不到機會,希望透過這封信,能夠讓您們更瞭解我這個媳婦的腦袋裡到底在轉什麼。

當年我與小其的婚禮真的麻煩您們了。當時我仍在美國求學,小其在台灣已退伍工作,我們兩個希望等我結束學業後(民國82年底)就可以結婚。但由於83年小其二十九歲不能結婚,如果不在八十二年完成婚事,我們就得等到八十四年。因此,您們找人算了日子,發現只有十二月二十五日最好,希望我們要結就選這一天。為了不想節外生枝,我們也就同意了這個日子,但這個決定也就代表了我完全無法參與婚禮的籌備,也代表了我無法好好地跟我住了兩年半的美國雪城說再見。

12月25日的婚禮,我11日還在美國趕報告,很難想像吧?這或許是為什麼我明知道您們準備婚事的辛苦,而我卻一句感謝的話也沒說。沒辦法自己籌備婚禮,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當時整個籌備的過程真的讓您們很辛苦,因為我父母是民國 38年以後才來台灣的,對於台灣的婚禮有哪些習俗一點概念也沒有,而我又遠在美國,無法做中間的溝通橋樑。當您們跟我父母提到我的八字時,他/她們真的不知道往哪裡找,因為他/她們沒有習慣記小孩子出生的時辰。還好我爸爸及時在我爺爺的日記裡找到了我的出生時間,這才交了差。那時在美國的我心想,如果我們八字不合呢?還好現在幫人合八字的大概都很好心,覺得沒必要拆散別人,每對都很合。(後來從學生的報告才得知,過去女方的八字必須要壓在男方家的祖先牌位下壓三天,這三天家人沒人出事才能確定可以將這個女性娶進門。)

婚禮當天,或許是資料蒐集不夠,也或許是您們覺得不是在老家辦,不用這麼麻煩,新娘必須過火爐踩瓦片等讓我在同學婚禮上傻眼的動作,您們都沒有要求,只給了我們一束艾草,要我們在婚禮前一晚用艾草洗澡,又給了我一把綁紅線的扇子,叫我禮車開離娘家時記得丟在地上讓弟弟撿,這樣才可以把我的壞脾氣放下留在娘家,又叫我禮車開走時絕對不能回頭。當時的我其實不太能瞭解,您們從哪裡認為我有壞脾氣呢?而我又為什麼不能回頭揮別我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呢?

當天訂婚結婚一起辦,我奉茶的時候,身為伴郎伴娘的好友們對於一點也不像我的賢淑舉止,都忍不住掩嘴偷笑,我覺得很無奈,只好趁這輩子唯一一次「侍奉茶水」給先生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撒嬌地瞪啦,您們別當真!(學生又教了我,過火爐踩瓦片之類的習俗均有破煞避邪之作用。)

新婚之夜,您們再三叮嚀要早早上床,我在床上看著媽您辛苦布置的新房:粉紅門簾、貼著紅紙的鏡子,大紅大花的床組,再搭上床頭您特別去求來的「生男符」,我可以理解您對於我們第二天就要去蜜月旅行的抗拒,您這麼辛苦地幫我們安好的床,我們卻不好好利用,讓您們早日抱孫子。

可是媽,我真的希望您能夠瞭解,夫妻角色我和小其都是第一次嘗試,等我們熟悉了,才有力氣好好扮演更重要的父母角色,不是嗎?(據學生查到的資料,找家族中小男生在新床上睡一晚或滾一滾,就可以生男孩,這就叫做「安床」。我的新床雖然沒有小男生來賞光,但長輩認為貼符咒也有同樣的效果。)

婚後的第一個清明節,您們倆特地從台東上來,要跟我們一起回大溪掃墓。媽您來的第一句話就把我問倒了:「東西都準備了嗎?」我心想:「要準備什麼?三伯父住老家,他不會準備嗎?」後來我才知道每家都要準備自己的祭品和紙錢,而這些當然都是主管家務的女性要負責的。

從小到大,我們家的掃墓都很簡單,都是我姑姑摺一點金元寶,誰家有一些水果或餅乾就帶著,蠟燭香爐等這些好像也從來不是我的事,大家在墳墓前拔完草,磕頭,再把帶來的食物全部吃完,免得還要再提下山。

可能是家族在民國38年以後才來台灣,要掃的墓只有太婆加上我婚後才過世的爺爺而已(從前年開始加上我爸爸的墓),又沒有更高的長輩在台灣,大家按照自己的心意祭拜就是了。可是嫁到了您們家,我才真正見識到如此盛大的掃墓,一共六家豐盛的祭品放在祖墳前,六大箱的紙錢起碼燒了一個鐘頭。第一次掃不認識的人的墓,看著墓碑上一堆不認識的名字,我真的覺得我很難融入那個情境。整個過程我好像是一個旁觀者。

那次掃墓我想我真的讓您們丟臉了。中午在老家吃飯時,三伯父叫我坐下,我就乖乖地坐下了,等大家都坐定後,我才發現全桌只有我一個女的,所有的女性,上至阿嬤下至堂嫂,大家都在廚房。我當時其實有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到廚房去,可是我真的不想,一群不認識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不知道我在廚房裡要幹什麼,我也問了旁邊的小其,他說沒關係,所以我就給他厚臉皮地坐到最後。

事後我回想當時的情景,才猛然覺得媽吃到一半從廚房出來,站在我旁邊跟大家寒暄,可能就是來暗示我進去,可是我卻白目地低頭吃飯。這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以前我只有聽說過去女人不能上桌,沒想到它就真真實實地發生在我身上。從此以後這麼多年來,我好像只有再回去掃過一次墓,用照顧小孩來婉拒活動是最好的理由,很高興您們也不會勉強我,讓我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來適應不同的家族文化。也許再過些年,等我更熟悉這個大家族的人事物,等我無法認同的習俗逐漸被人放下,我想我跟您們一起去掃墓的動機會更強一些。

每次上山去看我爸爸和我爺爺(他們的墓在同一個公墓裡),小其也總是會一起去。我想他去的理由很簡單,因為認識他們,尊敬他們,就一起去看看他們。我從小掃的墓都是我認識的人,所以對掃墓的認知就是去跟死者說說話,幫他上個香、磕個頭、把墓地清理清理。我爸爸的骨灰放在國軍忠靈塔,沒什麼要掃的,說話便成了「掃墓」中最重要的部分。每次去看爸爸,上過香後,我們讓孩子們跟她們的外公說說話,之後小其就會把小孩帶開,讓我單獨跟爸爸在一起撒嬌談心。

朋友曾告訴我,很少有女婿掃女兒家的墓,也曾聽學生說,台灣有些地方女兒是不能回家掃墓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分女兒兒子媳婦女婿。我的腦袋很簡單,這是我的家人,我想去對死者表達些什麼,我就去掃墓。小其來掃我家的墓,我從來沒想過他是「女婿」,不過當我婉拒您們家的掃墓時,「媳婦」這個角色卻一直在提醒著我。

婚後兩年,我生下了寶貝女兒軒軒,媽大老遠地從台東上來給我坐月子,因為我自己的媽媽正在照顧開刀後的外婆,也不懂怎麼坐月子。第一天晚上隔壁的王姐過來探望,看到您帶來的麵線,便熱心地說:「不可以吃麵線喔,人家說吃麵線會『牽拖』,第二胎也會生女兒!」就鄰居這麼一句話,我看到您整個月都很努力地自己一個人吃麵線,不敢給我吃,我心想:您何苦呢?兩個女兒不是很好嗎?不用多買衣服,以後若是家裡空間不夠,也不用多一個房間!

軒軒一歲多因為不明原因失去平衡,我們求醫無數,您們也到處問神明,大家都用不一樣的方式在關心她、照顧她。

有一次您們要我們週末馬上帶軒軒回台東給一個仙姑看,我們雖然不太情願,但也能體諒您們的苦心。那天那個仙姑對著軒軒作了一些儀式之後,就開始講解,什麼軒軒都是跟著我從美國回來的啦,什麼軒軒上輩子是風塵女郎,這輩子要受苦之類的話。爸媽您們知道那時我聽了這些話有多不高興嗎?難道軒軒跟小其一點關係也沒有嗎?她有問題都是跟我有關嗎?難道我們要說一個女生不好,就一定要用特種行業來譴責嗎?

爸媽您們別誤解,我不是在責怪您們,只是無法認同民間信仰一些扭曲的解釋。也或許是心疼我媽媽長期以來必須面對社會上對身心障礙者的母親所投射的矛盾眼光:好可憐好辛苦,可是……是不是妳懷孕時做了什麼……,喔,不然就是上輩子欠人家,這輩子要來還債的。您可以說我鐵齒,但我認為任何的生命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必要要去牽拖別人來解釋這個人所遇到的佳境或是困境。(所以我是完全不接受什麼有幫夫運的女性或是剋夫的女性這類的說法,那怎麼沒有幫妻運的男性或剋妻的男性呢?)

扯遠了,最後我還想跟您們說一說我爸爸過世時的一些感想。我們家因為沒什麼特別的信仰,整個的儀式該做什麼都是由葬儀社來負責。那天要蓋棺之前家人要祭拜,主事者先問是否有長輩,確定沒有之後,再問平輩中是否有比死者大的,要來當主祭,大家楞了一下,他再解釋:「有沒有人是喊死者弟弟的?」我大姑姑立刻回應準備站出來,主事者馬上說:「不不,要男的!」最後就由我叔叔主祭。當場的我雖然仍處於父親過世的哀傷中,但對於這件事依然不能釋懷,姑姑是家中的大姊,為什麼不能由她主祭?我會跟您們分享這件事是因為不知媽是否還記得,您們家是由您和大姊及她的同居人代表來參加我父親的告別式。那天輪到您們祭拜時,原本您站在前面,大姊和同居人站後面,但主事者馬上上前請您退到後面,改由那唯一的男性來主祭。又是同樣的情景!我心想,這個男人憑哪一點代表您們家呢?您知道那時看到您退到後面我有多心疼嗎?好像在我們的喪葬儀式中,性別的重要性遠大於輩分或親疏關係,這樣的邏輯,是我完全不能理解與認同的。

爸媽,我們的關係一直很遠,在您們眼中,我一直是一個不太懂事又鐵齒的媳婦。不過我想澄清的是,我不懂的事或許是我不知道的事,我鐵齒的事可能是我不認同的事,我們之間也許是因為省籍(成長背景)與世代的落差,讓我們對於所處的生活世界有不同信念,對於家庭角色如何扮演也有不同的看法。許多過去以來流傳下來的習俗和儀式,有它的時代背景,現在的我們是否仍要盲目地遵循?還是我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選擇自己要的生活型態?

爸,您的母親,小其的阿嬤,其實就做了一個最好的示範。還記得她臨死前交代,她不要葬在夫家的祖墳,她要葬回娘家。理由很簡單:夫家是客家人,她是閩南人,她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不想跟他們葬在一起。

我真的很欣賞您們家的阿嬤!我們真的都應該跟她學習,不是嗎?

(作者任教於長庚技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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