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離枝花

by 張靜文

憂鬱最核心元素是「為什麼」,找不到答案的為什麼,無數個為什麼,製造了密佈的烏雲,一群群原本應該飛向南方的候鳥,於是困在佈滿煙霧的沼澤上,盤旋不已。

話說澄心日日面對婆婆好惜的掠奪。說是掠奪,好惜可不這麼認為,她堅信自己是最好的婆婆,「我們以前,哪這麼好命,哪有婆婆幫媳婦做家事的!」,但是被掠奪感是以澄心為主觀角度,澄心是這個情緒的主體。

好惜對自己的肯定,加強了澄心對自己的否定,婆婆好像沒有對她有什麼可以名狀的惡意,但是她來了以後,為這個家所作的一切都讓澄心覺得被困住了!被困住的感覺醞釀著氾濫的憂鬱。

憂鬱的種子,來自被否定,驅動否定程式的人,包括自己與別人。

有時候因為情境不允許當事人發聲,或是當事人不敢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一場廝殺,於是,只能發生在被否定者的內在世界中,心中戰聲隆隆,死屍遍野,戰死的都是自我的魂魄。

在好惜、澄心與湘勇的戰役中,一般而言,被種在憂鬱土壤中的,總是如澄心之類的媳婦,她們憂鬱,同時還必須揹上不肖污名,像是陷入一場早已設計好的陷阱。

她們找不到理由脫身,也找不到理由憂鬱,先生沒有外遇,也沒有施暴,婆婆也沒有俱足證據的精神虐待,先生說:「你自己想太多了!」、「你自己適應能力不良!」,婆婆說:「這麼好命還嫌!我們以前哪有這樣!」。

所有人都說,熬吧!熬吧!婆婆總是長輩,她總是比妳老,以後就會像倒吃甘蔗,漸入佳境,一些自稱走過來的女人,都會這樣勸戒愁苦無告的年輕媳婦們;於是她就擦擦眼淚,又回頭去熬了!

漸漸地,憂鬱像是熬過頭的一鍋粥,熬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了!

理智上,她都能接受這些開導,也知道婆家人都沒有不可原諒之罪,但是不愉快、不舒服、不能開展的心情,還是存在著,澄心想:「難道真是我自己心理有毛病嗎?是我自己有缺陷嗎?是我配不上他們嗎?」。

隨著重要他人的否定,以及遍尋不著出口的慌亂沮喪,自我否定越加深化,憂鬱的顏色越染越深!這鍋粥越熬越稠苦!

澄心覺得自己已經被削成幾乎透明的一張薄片,她的生命如同一片脆弱的枯葉。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表達能力逐漸磨滅,思考趨於遲緩空洞,失去主動對應生活的意願,生命似乎以一種無法眼見的方式一點一滴地死去。澄心不敢讓娘家爸媽知道,剛開始只是找朋友談,朋友的回應卻只是讓她更失落。

這些困境是多數女人曾經經歷過的,但是她們可以觸及的支援,卻都只是在鼓勵她們將這些幾近瓦解的生命歷 史,刻意模糊內化,不是轉化,而是埋得更深,所以這些自稱走過慘痛歲月的女人都會說:「這些都已經過去,我已經走過來了,你以後也會像我這樣啦!她會老 啦!忍一忍就過去,20年後局勢就不同!」。

但是澄心仍舊聽出她們在談話中經常洩出的怨懟,這些女人常常苛求抱怨,爆發突然的怒火,經常當著孩子或是家人、朋友,難以克制地說出負面批評的話語。

澄心的腦中突然出現一個蹙目顰眉的老年澄心,叨叨地說著往事,說著夫家如何對不起她,像極了婆婆的口吻。冷汗從澄心的背脊中滲出,她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她又想到這幾年每下愈況的身體,自己還能熬20年嗎?

現在社會中這些受過良好教育,有不錯職業的女性,不管有沒有婆媳問題,婚姻關係中或多或少的憂鬱情愫,經常成為婚姻生活中,無可迴避的惡,也是引起爭吵與離婚動機的因素之一,潛在的憂鬱時常以其他情緒或是事件為名目借題發揮,引發為了某些特定事件的爭執。
這些所謂的小事為什麼會引起巨大的爭執,說穿了就是如針一般的某個「小小」鬱卒在指揮。

潛在的憂鬱情愫,讓親密關係變成拔河比賽,比贏的時候,憂鬱就會少一點!比輸的時候,憂鬱於是加碼! 這些必然的惡也來自對人際關係的僵化認定,有些人經常認定某些關係中出現的問題,只是其他人的個人問題而已,譬如,長輩一定沒有錯,都是身為晚輩的媳婦的 錯,身為先生也不需要負責任,都是太太不夠成熟,還沒學會怎麼做媳婦;或者,當孩子回家告訴媽媽,學校老師有不當處置,媽媽就罵孩子說,老師怎麼會有錯, 一定是孩子自己不對,孩子被冤枉,於是滿肚子委屈,青春的憂鬱也就發芽了!

澄心其實是很小心的,她並沒有直接說出對婆婆的不滿,只是說自從好惜搬過來同住,她心情越來越憂鬱,已經嚴重影響到生活的運作,她想請湘勇跟她一起討論有什麼方式可以解決這些困境。

湘勇的反應,讓澄心震驚,繼而傷痛。湘勇像一隻被吵醒的睡獅,他說「我媽就是我媽,從以前就是這樣,有什麼要解決的,我看是你心理有病,自己有毛病不要牽拖到別人!」,說完就揚長而去,留下錯愕的澄心。

難道湘勇沒有知覺,沒有心肝嗎?他當然有,只是無能面對!他知道媽媽一直就是這樣,從小就不喜歡媽媽每件事情都介入、操縱、批評,同時否定,但是那是親媽媽,也相信這是媽媽愛他的方式,他一向都是陷溺於其中,既恨得想逃離,又不能沒有這種愛。

澄心會提出這樣的求助,也是湘勇預期的,他早就希望自己可以伸出援手,實際上,卻認為自己不能也無能替澄心解決什麼?當澄心真的提出這個問題,顯示事情已經越滾越嚴重了,湘勇的恐懼感,猛然自意識陰影中躍出,於是就只能拿出大丈夫獅子吼,以掩飾驚恐與窘迫。

此時,在幽谷邊緣遊走的澄心,霎那間,在兩人情緒的對撞中,被親愛的丈夫推入情緒幽谷,全然跌落在漫渙憂鬱煙霧的沼澤中。

她不知道,湘勇在好惜搬進來後,也自動關上自己的身心開關。

弔詭的是,越不想去感覺的人,對環境的刺激卻越敏感,因為故意不去感覺反而讓訊息接收器增多。澄心故意不去感覺,卻變成一個敏感度過高的警報器,不過這種警報器卻是不對外發聲的,外面的人聽不到任何聲音,裡面卻是震天作響。

在憂鬱的路途上,澄心身心逐漸關閉的同時,也默默地製造了一件盔甲給自己穿上,那是一種自保機制,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快撐不住了!總是要找一個東西勉強撐住自己,她還要照顧堯堯,不能倒下去。

盔甲只是保住澄心的軀殼,讓好惜與湘勇以為她很強硬、冷漠,但是任誰都不知道盔甲內的破碎,盔甲的硬殼只是暫時兜住澄心,能撐多久,澄心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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