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by 陳皇鸞

每個星期一,我固定和教堂的西班牙籍修女一起去探訪老年教友。

那天,去李奶奶家時,在李奶奶房間看到許多保養身體的裝備:一張二十幾萬元的健康椅,一張八萬餘元的按摩床,好幾份價值不菲的超音波墊子,還有日本製的直銷毛毯…….,更多的營養食品,凡我知道的給老人家養身的東西幾乎都齊全了。

出來後,我跟修女說,李奶奶的子女都很孝順,捨得買那麼貴的東西給媽媽用;修女沉默了一會兒,意味深長的說,孝順不只是買貴的東西給父母,更重要的是陪伴,老人家最怕的是孤單;我聽了真是感觸良多,塵封多時的記憶排山倒海的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

我的父親於二十八年前過世,父親去世帶給我的傷痛似乎未曾減輕過,我不太敢去碰觸跟父親有關的事物,更不敢去回憶那段父親生病的日子;我寫過無數跟家人有關的文章,甚至前年剛過世的媽媽我都寫了她的點點滴滴。但是,對於父親,只要一想起「爸爸」兩個字,我的心跟胃就會絞在一起。

爸爸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媽媽常說,「你爸爸除了不會生孩子,什麼都會」。記得小時候都是爸爸幫我們剪頭髮、修指甲、做便當;爸爸還會用縫紉機。有一次,他買了一大匹白底藍色小碎花的布料,幫我們姊妹六人各裁剪了一件荷葉邊的洋裝,當我們姊妹花六人一行走出村子時,哎呀,那陣仗簡直美呆了,讓村子裡的阿姨們都張大了嘴巴,不相信那是出自一個大男人之手。後來看到電影「真善美」裡,修女幫孩子們用花布窗簾做成衣服穿上後的情節,簡直是我們姊妹的翻版。可是那衣服竟然不是媽媽做的,而是我們那雄糾糾氣昂昂的軍人父親親手一件一件完成的。

爸爸常說,為了讓我們每個孩子都能受高等教育,他再怎麼苦都願意;但家中食指浩繁,單靠軍中那微薄的薪水哪裡夠用?只能另謀他法。記得小學時,爸爸一下班就騎著他那輛破鐵馬,後座上放著一只破舊的木箱子去賣冰棒;因為已是傍晚時分,一方面天氣已沒那麼熱,再方面已近晚餐時間,冰棒生意並不好做。只見爸爸常常滿臉疲憊的載著那只破箱子落寞的回來,而我們這些不知世事的孩子們趕著湊上去,看到還剩下半箱多的冰棒竟然還歡呼起來,渾然不知大人們的痛苦及辛酸……

冰棒生意不好做,爸爸改為每天下班後在夜市賣甜不辣;因為夜市離家裡有一段二十分鐘的路程,我們幾個大一點的姊妹輪流在放學後跟著去幫忙,爸爸要我們扶著擺攤子用的「手推車」在前面看路,他在後面推著走。

有一次在去夜市的途中,我因為下課後太累(那時還有惡補制度),扶著扶著竟然睡著了,沒看到正在修的一個大坑,撲通一聲,瘦小的我跟著車子一頭栽了下去;整車的菜頭、甜不辣、油豆腐等黑白切及一大鍋滾熱的高湯全因顛簸而翻倒了,一個晚上的生意全泡湯。爸爸急匆匆的趕到車頭前面來,我嚇得發抖,以為他會賞我一巴掌,沒想到爸爸蹲下來一把扶起我,我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他眼裡的淚及臉上的不忍。

爸爸是因肝癌過世的,他生病時,最小的弟妹還在讀國中,爸爸很不放心,他覺得責任未了,因此他的求生意志很強,本來醫生說只有半年的生命了,可是他不服,硬是撐到弟妹都考上大學才走的,爸爸走前不甘心的一直望著鐘,那眼神,我一輩子忘不了。

記得爸爸發病初期從南部上來到榮總檢查時,我剛結婚,和另一對夫婦合租一間二房一廳的公寓,爸爸為了不打攪我們,在醫院附近先找了一間小旅館住著,等候檢查結果。不懂事的我還搞不清楚肝病的嚴重性,又忙著上班,只有下班時趕去看他一下就又急切的回到自己家忙去了,根本沒有體會到爸爸一個人待在旅館裡的孤獨及恐慌,那時候的他一定非常需要親人的陪伴又說不出口。後來他住院了,媽媽在南部照顧弟妹們,不能夠停留太久,不懂事的我以為有醫生及護士的照顧應該夠了,又忽略了最重要的陪伴;無知又遲鈍的我錯過了多少該做的事,想起來真是大大不孝啊!

有十年的時間我不敢靠近榮總的中正樓病房,那種喪親的哀痛不是言語及文字可以形容,那深沉的思念和無盡的懊悔更是那麼多年後仍然無法承受的。

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是在懺悔及痛苦之中,我常常在夢裡哭喊爸爸,多麼希望能有個懲罰來彌補我的過失。我常向老天祈求讓我來生重做爸爸的女兒,我必還他一千倍、一萬倍……

(本文轉載自台北市社會局台北婦女中心出版《女聲視界》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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