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板船上的眼睛
by 璽尹
那是一個從遠方帶回來的紀念品,一個擁有黑白紅三色串珠的小吊飾,總共需要花上六個小時的車程、兩個小時的坐船時間,還有九天的假期才買得到。<P>
黑白紅是蘭嶼原住民的傳統色彩,因為這三種顏色可以完全取自大自然;吊飾上有一個塑膠鈕釦,鈕釦在蘭嶼的傳統中代表富裕;吊飾的主體像塊長方形的餅乾,在上頭由串珠編成圖騰,他們說,那是船眼。過去的達悟族人會乘著拼板舟出海捕飛魚,船的兩側插上火把、點火,飛魚就會自海裡飛躍出海面,用網子便可捕捉至豐足。只是晚上的海象時常惡劣,風一吹、浪一打,一片無盡的黑就會籠罩整艘船,海上將再也沒有方向。達悟族人心想,這船是一定要有眼睛的,而且必須前後左右各有一隻,才能讓晚上捕魚的人們平安回家,若是你看過拼板船,你必定曾瞧見船身的前後共四面都有著這個圖騰。也於是乎,踏上蘭嶼這座島,時常會在可以描繪的各種建築物或是石塊上遇到這個圖騰,它代表的是平安,是指引方向。
伊娜住在朗島村,這是一個面向太平洋的村莊,每個島上的村莊都是坐山面海,回頭是山,往前盡是一片汪洋,一片藍色澄淨、湛然如晴空的大海。伊娜是好幾個孩子的母親,有著黝黑的皮膚,及肩的頭髮微微捲著,身子圓潤,眼睛和嘴角一樣都帶著笑,如果你仔細看,會看見那雙笑盈盈的眼睛裡藏著深邃,和一個單身母親的堅毅;她會坐在涼台上,喝著她最鍾愛的威士比、聽著收音機,拿著塑膠細繩仔細量準長度和寬度,一個一個串上珠子,編織成頸鍊、手鍊、吊飾、腳環,不一而足。
遊客來到這裡,除了買紀念品,最值回票價的是伊娜會說她滿肚子的故事給你聽,從古至今,從祖靈到大地,從傳統到現代,一個一個故事像她手上的串珠一樣,好像沒有終點沒有盡頭似的流淌出來、接連成串,它透露出的是時間上的綿延,和人對自然的尊敬。在這裡,一切都源自於傳統,源自於老祖宗的智慧和忌諱,而這些智慧與忌諱為的不是別事,為的僅是人們的溫飽和生命的存續。
聽完一下午的故事,總是會想著帶一點什麼回家,除了回憶和島上的過去,還有一個具象的實體可以捏在手中、圈住手腕,提醒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海浪和船隻代表平安,箭頭和船隻代表勇氣,菱形是幸運,黑色是尊敬,白色是純潔,紅色是熱情。如何挑選最適當的物品送給自己或是送給家人,此時成了最困難的抉擇。我們該依著接受者的個性來挑選禮物嗎?還是該依照接受者的需要來挑選物品?我們該買給自己,或是家人?還是此時經過我們的生命,卻不在身邊的人呢?我相信伊娜的小舖裡一定流轉過各式各樣的念頭,翻騰過各種各類的思緒,那些待價而沽的小物隨著遠方來的人們離開,它們所承載的不只是古老的故事,還有樣貌各異的期待。
我買了一個紅色且編著海浪與船隻的手環給母親,母親是熱情的,而這輩子我所有的願望,就是希望她平安。我給自己買的是隻船眼,我想我最最需要的,恐怕是方向。
人生的方向,是我們在十幾歲就被要求得確立的,然而,我一直要到二十五歲之後才懂得這件事情所代表的意義。它抽離自高中選組,抽離自大學選系,抽離自旁人的期待之後,變得若有似無的沉重起來。因為那表示你不再為了某一個特定的目的而做出選擇,不再為了安撫誰的眼光,也不再為了成全對自己虛妄的想像。曾經所謂的人生方向,漸漸走到一個看似清朗,實則荒謬的境地,在不斷的反省之後,我們從自以為要什麼,變成毫無頭緒的瞎闖晃蕩;愈認識到世界之大之寬廣,我們對自己的了解卻愈感到匱乏,人生的方向,再也不是紙上談兵的勾選某一個類別就此罷事。它代表的是,你願意過什麼樣的生活,受什麼樣的待遇,談什麼樣的話題,甚至,它代表的是你要怎麼看待自己,或是,你願意讓這個社會怎麼看待你。為什麼我們曾經相信這一切都可以簡化成一個白日狂想呢?
我在蘭嶼,以及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就已經陷入這場流沙般的鬧劇並節節敗退。我聽著蘭嶼祖先們的勇敢故事,看見土地海洋餵養浩瀚生靈的同時,又無關生滅的取走性命,我突然感悟到茫茫的人生最似大海,而我們終歸需要方向、需要指引,不論它是拼板船上的眼睛,還是我們自己的心。
(本文/圖經作者同意,由女書店部落格寫作班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