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消失的犯行錄音檔重見天日
by 羅南.法羅
兩年後,古提耶若茲(編註)在回憶面前閉上了雙眼。「你還留著那份文件嗎?」我問。她張開雙眼盯住我。「我向妳保證,」我說,「不論我今天在此得知了什麼,我在使用時都會顧及妳的感受。就算得放棄這條新聞,我也不會做出讓妳不舒服的事情。」她拿起了白色的iPhone 手機,開始又點又滑,然後把手機推向我,任由我閱讀起了那份價值百萬美元的保密協定。
那份文件共長18頁,最後一頁上有古提耶若茲跟溫斯坦的簽名。參與起草的多位律師肯定對這份文件的效力充滿自信,他們絕對不會想到這東西還有重見天日的可能性。合約內容要求銷毀所有溫斯坦承認不當撫摸的錄音檔備份,而古提耶若茲也同意交出手機跟其他可能存有相關證據的電子裝置給德安華(Kroll)這家溫斯坦養兵千日,用於一時的民間徵信公司。她後悔的還有把電郵密碼跟各類數位通聯方式的密碼都交了出去,斷了自己可以將備份偷渡出去的途徑。「溫斯坦的保密協定有可能是我執業10年來見識過最吃人夠夠的一份。」一名代表古提耶若茲的律師後來告訴我。保密協定裡有個附件是一份由古提耶若茲預簽的宣誓聲明書,預定會在她違約時公布,當中載明溫斯坦在錄音中承認的行為,從未發生過。
我從合約跟用來拚命寫筆記的記者本子裡抬起頭來。「安珀拉,錄音帶的電子檔,真的一份也不剩了嗎?」
古提耶若茲把雙手疊在大腿上,好讓她的視線有個聚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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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我快速走出餐廳,開始朝著地鐵站而去,並同時打電話給李奇.麥克修。我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是真的。」我說。「而且有他自白的錄音檔案。」
我傳了文字訊息給諾亞.歐本海姆。「我已經聯絡上有五名女性對哈維.溫斯坦提出指控,跟你說一聲。其中我剛跟一名模特兒見面,她曾經在2015年的一個案子裡為協助紐約警方調查戴過竊聽器。她答應要放當時的錄音給我聽。她原本希望能受訪,但她簽了跟和解金綁在一起的保密協定—合約她也給我看過了,是真的。哈維.溫斯坦簽了字,雙方一百萬美金和解。」他在幾小時後傳來的回覆裡只問了一句:誰當你這則新聞的製作人?然後就沒再多說什麼了。
回到洛克斐勒廣場三十號後,麥克修跟我坐在四樓李奇.葛林柏格的辦公室裡,他本人的對面。「這可是條大新聞啊。」葛林柏格往他網狀透氣椅背上一靠。
「應該說,這是條超級大新聞。」麥克修說。「他可是親口認了罪。」
葛林柏格轉起屁股下的椅子,面向了電腦螢幕。
「我們來看看喔……」他邊說邊把古提耶若茲的名字輸入到谷歌的查詢列,然後按下了圖片搜尋。他滾起捲軸,古提耶若茲身穿性感內衣的撩人姿態讓人應接不暇。「還不錯。」
「再堅持一下,一項重大證據就會到手了。」我有點急了。「她說她會把錄音放給我聽。」
「嗯,這我們就等著看嘛。」葛林柏格說。
「然後還有合約的問題。」麥克修加了進來。
「合約的部分會比較複雜。」葛林伯格說。「我們總不能逼她違約。」
「我們什麼事情都不會逼她。」我回答。
那天下午稍晚,我打電話給NBC的鍾律師。「理論上,有人可以說是我們引誘她違反合約。
但這種民事侵權行為非常詭異。關於如何才能證明侵權,實務上有很多種相互衝突的詮釋與見解。
有人說你得證明被告有違約的單一犯意,但這顯然不符合你們的情形。」他說。「我相信李奇只是覺得小心駛得萬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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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午試了幾次打給強納生,但直到我溜出公司到洛克斐勒廣場上時才接通,這時已經是日落時分了。「六通電話!」他說。「我還以為是有什麼急事!」他剛開完會出來。「五通而已啦!」我嚴正抗議。我們在他下班不久後見了面,而他上的是總統文膽的班。我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他飄飄蕩蕩,一邊創作短命的情境喜劇,一邊泡在推特上面發文。兩個月之前,他跟他的幾個朋友開了間媒體公司,並主打西岸的播客內容。公司業務起飛的速度比預期得快,由此他來紐約的次數愈來愈少,停留的時間也愈來愈短。
「我正在查。」他說。
「快啦。」我回答,然後我等了30秒。「強納生!」
「抱歉!忘了你還在電話上。」這種事發生的頻率比你想得高。這些時日,我們的關係幾乎全在無止盡的電話上進行。時不時
他會想對我按暫停,他忘了那是對播客才能做的事情。
我的手機登了一聲。我低頭看見一串二三十條的IG訊息提醒。這些訊息全都來自一個沒有大頭照的帳戶,讀起來千篇一律都是:「我在盯著你,我在盯著你,我在盯著你。」我滑掉了這些提醒。奇怪的訊息本就是任職電視新聞的一項職業災害。
「瘋子都很愛我。」我對強納生說,然後把訊息念給他聽。
「他覺得他愛你,但那是因為他沒有跟你交往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愛你。」
「是嗎?」
「我剛剛才在給婚禮誓詞打草稿耶。我們婚禮要辦在月球表面,大家都要穿重力靴與會。」
那是我們之間的老笑話了。
強納生的母親想要孫子,而且她說她可不想等到人類建有月球基地的時代。
「又來了?」我接下他的哏說。
「拜託去找個NBC的人員看看這些威脅訊息好嗎?別那麼鐵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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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古提耶若茲的第一次會面之後,我再次接觸了在地區檢察官辦公室裡的聯絡人。「有件怪事。」聯絡人說。「那個錄音檔,檔案夾裡有紀錄,但我們這裡卻找不到。」這照理講不太可能。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標準作業程序是保留所有證據,以防將來調查要重啟。我說了句「謝謝你」,然後只當那是對方沒有仔細去找而已。
經過第一次對話的一周後,我跟古提耶若茲又見了第二面,這次是在紐約聯合廣場(UnionSquare)附近的一間地下室麵店裡。她前一個行程是角色的試鏡會,所以來的時候是整理好的頭髮跟全妝,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訪問洗髮精廣告的女主角。她這天講到了貝魯斯科尼的腐敗媒體帝國,還有她是如何率領反對力量為推翻他盡了一份心力。而隨著我們見面對話的次數不斷累積,她似乎又慢慢找回了當年把貝魯斯科尼拉下台的初衷與動力。
這天稍早,她給我傳了一張古早蘋果MacBook 筆電的照片,並解釋說她弄丟了充電線。我找到了一條年分規格相符的線,然後一邊跟她聊天,一邊讓筆電靜靜在我們一旁的椅子上充電。我不斷緊張地用眼睛瞄著筆電,最終我盡可能裝得若無其事地問她覺得這筆電還活不活得過來。麵館環境相當吵雜,所以我們轉移陣地去了轉角的邦諾書店。她這時再度打開筆電,然後從左邊瞄到右邊,搜尋了一系列的檔案分類,途中略過當模特兒的照片,還有一些看似人畜無害的文書Word 檔。
「在正式命令要我交出所有手機跟電腦之前,」她一頭鑽入老硬碟說,「我寄了錄音的備份給自己,包括我所有的電郵帳號。」她答應把所有帳密都給了德安華公司,也知道自己沒說的帳戶對方也查得出來。但為了給自己買一個小小的保險,留一扇機會的小窗,她還是跟對方說自己想不起其中一道密碼。然後隨著德安華的人把其他帳戶一一刪除,她登入了那個表面上要去回復密碼的帳戶,轉傳了音檔到一處暫時性的匿名中轉電郵(burner email),然後清空了寄件備份。最終,她把音檔下載到了這台老骨董上面,塞在了一個櫃子的背面。「我不知道這東西靈不靈光。」她說。「這就像—」她深吸了一口氣,屏住了呼吸,就像是在演出什麼叫作準備接受打擊。但德安華的人並沒有再跑來敲門,這台筆電也持續積著灰塵,在不曾充電的狀況下冬眠了兩年。
在面前的螢幕上,古提耶若茲來到一個名為「媽媽」的檔案夾,點開之後裡面分別是媽媽一、媽媽二與媽媽三這三個音檔:會分成三個檔案是因為當年配合警方辦案時,每回她的手機發出電力下降過快的推播警示,她就得忙著重新開啟錄音。用她遞來的耳機,我開始聽起了錄音。東西全都完整無恙:他對於要捧紅古提耶若茲的承諾、他說他「提攜」過的女星芳名錄、他跟他以為是TMZ攝影記者的便衣警察互動,全都在檔案裡原封未動。在錄音檔裡,古提耶若茲的驚恐聽來非常立體,讓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我不想。」她站在飯店房間外頭的走廊上,在溫斯坦愈發咄咄逼人的行徑中,用了這幾個字拒絕就範。「我想要走了。」她還說。「我想下樓。」某個點上,她質問他為什麼前一天要亂摸她的胸部。
「喔,我求你了,對不起啦,進來嘛。」溫斯坦答道。「我習慣了這樣嘛。進來吧,拜託。」
「你習慣了這樣?」古提耶若茲在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是。」溫斯坦說。「下不為例。」
在走廊上往復僵持了快要兩分鐘後,他終於同意回到樓下的酒吧。
錄音裡的溫斯坦又是威脅利誘又像個惡霸,可以說盧得不得了。但真正重要的是,這錄音是冒著煙的槍,是無法帶風向的鐵證。他就在錄音裡承認了自己不是一時衝動犯下此案,根本就是個慣犯。我習慣了這樣。
「安珀拉,」我脫下耳機,「我們得把這東西公諸於世。」
我從口袋中生出了一枚隨身碟,然後將之滑向在吧檯對面的她。
「我不能命令你一定要怎麼做。」我說。「決定權在你。」
「我知道。」她回答。她閉上雙眼,似乎猶豫了一陣。「我願意,」她說,「但要再等等。」
編註:安珀拉.巴提拉娜.古提耶若茲(Ambra Battilana Gutierrez),菲裔義籍摸特兒。溫斯坦遭指控性暴力唯一一個進入司法體系的案件。
(本文由臉譜出版授權轉載《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揭發好萊塢製片大亨哈維.溫斯坦令巨星名流噤聲,人人知而不報的驚人內幕與共犯結構》第十章書摘,原標題「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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