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離家

by 張瀞文

在幾個月之前的「母親的力量」中,女巫提到2005年9月回台時,對母親的厭煩以及內心的交相煎,12月初我計畫帶孩子回台之前的2周,內心更加交迫,每天都在想回去如果媽媽天天像上次一樣,我不是死定了嗎?

煩惱像蒼蠅一樣,天天在我的腦袋裡嗡嗡作響,某一天當我在準備教案時,突然靈光一現,啪!那隻惱人的蒼蠅被我擊落了!霎那間我明白媽媽為什麼會有那些行為與情緒!

我腦中出現兩個大字「離家」,原來媽媽在那段時間極想「離家」,她應該是升起了某種強烈的出離心,很想離開這個服務了幾十年的家,去過她想要過的宗教生活,但是她不敢說出來,也不敢去爭取,所以心裡有錯綜福雜的情緒,其中焦慮成分很重,也有所求不能順意的憤怒,因為壓抑,就成了嘮嘮叨叨、聽不懂我說話的模樣,所以當我夜晚跟她睡在一起時,總覺得負面的腦波干擾很重,隱約感覺到她有事要說,但是她又不想說,我天天都難以安睡,以至於睡前都有些焦慮。

我知道這靈光乍現是真實的,不要懷疑我為何如此確定,因為我是她的女兒,也因為我是女巫我,所以我完全地確定這就是答案。

當答案出現,原本胡亂盤旋的憂慮化成了一道彩虹,將深深的理解傳送給媽媽,理解中有疼愛,一種女兒對媽媽的愛,也是女人對女人的疼。

我理解宗教上的出離心無關乎因為匱乏而激發的私慾,不是追求名牌皮包的那種膚淺的渴望,也不是得不到先生愛情的情感飢渴,那是靈魂終極渴求的甦醒,就像身體需要空氣與水,覺醒的靈魂渴求著清靜的修行。我理解母親的渴望,因為我也渴求著出離,盼望沒有家庭的牽絆,渴求著孓然一身的修行生活。

在那個靈光乍現的當下,我許媽媽一個承諾,「我會幫完成妳的渴望,只要妳想要離家,我幫妳向全家去爭取,妳為這個家付出了一生的青春,已經足夠了,應該開始用所有的生命去追求自己的解脫。」當下的我卸下幾個月來的情緒,帶著輕鬆的心情搭上飛機回家去,一路上也揣摩著如何跟媽媽提起這件她無法啟齒的事情。

有趣的是,根本不用我說起,回家的第二天晚餐時,我們母女有以下的對話。

「瀞文啊!現在50歲以下也可以出家,沒有限制35歲了!」

我吃著飯,心裡想媽媽沒頭沒尾的說起出家,果真給我料中,她這句話背後有個真正的意思:「瀞文啊!你也可以50歲之前出家喔!」還沒再婚前,我們曾經討論過出家的可能性,我想出家的僧團有35歲以下的年齡限制,而且兒子太小不能離手,我就想下輩子大概才可滿此願,心中非常遺憾。

可是我出家是否,關媽媽什麼事呢?這才是重點。

我隨意地回答她「香光寺還是35歲啊!你是說佛光山改了嗎?」說完又吃了一口菜!

「我是聽人家說現在都沒限制年齡了!」我心裡想:「老媽,妳到底要說什麼啊?」嘴上說「妳聽誰說的?有一些小寺院本來就沒限制!」

「我的朋友說的……」她支支吾吾地,接下來要說重點了!媽媽假裝很隨意地說「佛光山的師父,他們的父母不管幾歲,想要出家,大師都會答應……」

喔!賓果!答案出來了!原來她說了半天,意思是「女兒啊!如果妳去佛光山出家,我就可以搭便車啦!妳什麼時候要去呀?老媽我在等妳喔!」

渴望離家追求自我的老媽媽,就像大多數的古代女人一樣,沒有膽子大聲說出自己的願望,不敢放下做了一輩子的家庭服務工作,她怕別人譴責,她怕別人說她不守婦道,連這種解脫大事都以為只能指望兒女的成全,不能光明正大地踏著自己的意願大步地走到自已的夢想境地。

女人想離家,何其難!

難在佇立在身外監視把關的人太多,更難的,卻是站在自心的關口前,卻以為自己手上沒有別人批准的通關証,而兀自徘徊著!

我知道媽媽在過去數十年,一點都沒有自我,也不敢捍衛自我的尊嚴,更遑論追求夢想,她的生命是爸爸臉色下的一小方風景,現在她已經進步很多很多了,但是依舊有個無形的圍籬無法撤下。

十年前初接觸女性主義時,我會鼓勵老女人小女人都努力衝破那道圍籬,現在的我,不會一廂情願地在旁鼓動,對某些女人而言,有了那道圍籬,她才能覺得安全。徹底拆除圍籬,可能產生讓她無法承受的自由,移動圍籬後所擴張的空間,才是她們需要的!

媽媽是需要守著那道圍籬,一直以來,她有她的慢速度,我有我的快步伐,我默默地聽她說話,知道了她要什麼?她要的不是真正捨離家庭,她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若離開了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羈絆,她也是無所適從的,她需要的是守著一個希望,等待有一天她認為所有家人都不需要她的時候,她才能放下這一切,才能離家。

諷刺地是,我這個最不乖順的孩子,竟然成了她的希望。

我知道不需要再問她是不是想要搬去佛光山住,她只要相信在我的未來中可以圓滿她的希望,那麼她的焦慮就變輕了,她就可以安於現狀,她就可以覺得快樂。毅然決然地離家,也不是老媽要的,守著家,似乎才是安全感的來源。

女人被認定應該守著家,然而,想離家的女人,何其多呀!

想離婚的、想追求夢想的、想獨自去旅行的女人、想拿到更高學位的女人…,都是想離家的女人(然而,男人與老人會笑笑說,家務做好、孩子顧好才可以去喲!)這些渴求的主角若是男人,自然會有女人無怨無悔支持他離家去完成這些渴望,若換成追夢者是女人,那麼不應該與不負責任的懷疑與責怪必定堆滿了女人的頭頂,狠狠壓碎了女人的夢想。

不敢離家的女人,比想離家的女人更多,被打了半死也不敢離婚的、先生不斷外遇也不願放棄婚姻的、放棄自己的才華而一生哀傷的、覺得此生非我願而報憾怨懟的女人,何其多啊!(他們不敢離開這個沒有也罷的家,寧願活得哀傷恐懼,也不願死後連魂魄都將流離失所啊!)

33歲離婚之前,我一直都是個想離家的女人,更確實地說是我常有一種「女人沒有家」的感覺,婚後更覺得失去了歸屬,非常想離開那個不是我的家的家。

從小媽媽常說,妳跟妹妹以後都要嫁出去,現在只是暫住於此,以後結婚的家才是永久的家。第一次結婚之後跟公婆同住,他們宣稱我以後就算變成鬼都逃不開他們家祠堂的圍牆,我依舊沒有從此有個家的感覺,只覺得從此我是這個家的永久佣人,而且作了鬼都還是。

然而,如果婚後依著夫家生活,夫妻之間對於家的感覺必然有極大的落差,前夫一點都不認同我的感覺,即便我努力做好在家的「本分」,公婆仍然不斷用各種理由嫌棄我,急著為我套上婦道的頭箍(在他們的角度是好意要幫助我更快失去自己,才可完全變成他們家的一份子)。

媽媽也是被「婦道」頭箍套牢的,這頭箍被很多女人當成是最尊貴的皇冠,作為生命價值的證明與炫燿,男人一念起緊箍咒,女人就得乖順,否則就有苦頭等著伺候女人。

而女巫我願意為家庭付出,但是從來都不願意戴上那頭箍,於是,總是惹惱那些人,而飽受攻擊。

我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著,女人的命運果真只能如此,我不甘心我的生命就這樣被他人隨意調弄著。於是,離家的慾望越發強烈。

渴望離家,只是為了追尋一個友善安全的家罷了!

離婚後,我才開始覺得自己是有個家的女人,終於安居在沒有任何威脅、可以自在生活的家了!我可以笑我的笑,悲我的悲,不必再聽到愚昧老人口中古早的教條,再也不必偷偷回頭看有誰在監視著我,更不必顧忌不友善的家人說了什麼,我終於可以自由發展我的才華,被砍傷的肢體與靈魂得以修復,再度成為完整的我。

那麼,女人真的想離家嗎?

不!女人並不想離家,女人想要的只是可以安住身心的家,女人更需要的是能夠離開家庭追求自我,又不愧疚地回家的自由與自在;一旦,家對女人友善了,女人又得到能夠依著自己意志進出家的自由,還有哪個女人需要離家?

(作者為遊戲情緒工作坊帶領人、自由作家,歡迎進入赤道小築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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