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與野獸 ─訪國立東華大學自然資源管理研究所助理教授吳海音

by 馬力亞

與猴子為伍的女人

我埋著頭，努力在筆記本子裡紀錄她的聲音，心裡頭卻升起一幕荒涼森冷的背景：腳下彷彿有蛇蟻蟲獸在蠕動，一個單身的女子，藏身在樹下‥‥‥。

當我再抬起眼和她的目光相遇，那森冷的布幕，立刻就化成一道溫暖明亮的日光，吳海音──東華大學自然資源管理研究所助理教授，先後在墾丁、玉山、柴山 及木柵動物園等地，針對野生、接受人類餵食及圈養的臺灣獼猴群，進行族群生態、食性及寄生蟲相的研究，並長期調查與蒐集臺灣獼猴保育遺傳學相關的研究。

吳海音回憶起她與猴子為伍的歷程，她說：「我讀書的時候就立志不當醫生，我不太會花錢，也不想賺錢，選讀丙組的我就以動物系為第一志願。因為家兄也是 唸動物系，所以我就進入了臺大動物系這個領域。民國七十四年撰寫碩士論文時，在指導教授指定的計畫下，來到南臺灣的墾丁生態環境中，開始追蹤一群臺灣獼 猴。」這時猴子搔首撓癢癢的可愛模樣立刻占去了我的想像。

「我每一個月去做一次紀錄，因為當時沒有人做過，我是一切從零開始摸索的‥‥‥！」我彷彿看見一個削著短髮、背著包袱、獨自上路的女子，在森林中漫 遊，但眼前這個年紀清純到無法和她的頭銜接起來的吳教授繼續說到：「五年間，我追蹤紀錄同一群猴子，看牠們由十幾隻衍生成三十多隻，並分成了二群，那群猴 子中只要誰在樹叢中露出半個臉來，我就能分辨出是哪隻猴子，我為牠們命名、看牠們取食、玩耍，牠們也能容忍我的打擾，因為牠們已經把我看成是環境中的一部 分了。」一個被猴子視為同類的女人，好玩吧！

「在追蹤猴群的森林裡，我只要一聽到人聲，會不自覺地隨著猴子一同躲起來哩！躲入大岩石背後的我變得會怕外人的入侵，說實在的，我最怕的是『人』而不 是毒蟲蛇虺。比如說在半夜的台北市區裡我不敢獨自溜達，因為我不了解『人』的企圖，但在森林裡我卻因為與猴群相處，反而能摸清牠們的共同性、牠們的固定伴 侶和彼此間細緻關係的處理等。」

人比獸更可怕？都市比叢林更黑暗？我不禁深思起來。

「在森林中生活說『不怕』是假的，因為害怕是來自於無知吧！一但摸熟了生活的環境，並且能善用知識，就可以克服這種恐懼感」吳教授這番話的體會是多麼的深刻呀！「碰到事情就去解決它吧！來不及去想什麼怕不怕」，是呀！餓了就吃，累了就 睏，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生活本來就是很單純的，不要把它弄得複雜，否則就會徒生煩惱，吳教授的感受是不是蠻有禪意呢？

猴子的愛恨情仇

「我最不喜歡的猴子其實是被人馴養過的猴子」吳教授用肯定的口吻這樣說，「在天然的環境裡，猴子只取所需，安然自足；但在人馴養的園地裡，猴群卻顯得 混亂、貪心，面對許多食物時，猴群反而會爭食、吵架、紛爭不斷，人工的食物吃多了，也會有纖維質攝取不足的文明病，壅塞的生活空間破壞了猴群的關係吧！」

「以柴山的猴子為例吧！這個原由軍事管制區開放而成的猴子樂園，原本野生的猴群，現在都由人工馴養，而這片海岸熱帶區的人工造景愈來愈多，柴山猴群數目暴增，生活環境日漸髒亂、壅塞，猴子愈來愈胖，『爭風吃醋』、『落井下石』、『明爭暗鬥』的猴戲也就愈演愈熱鬧了。」

「柴山猴群的發展歷程，正是台灣社會的縮影」吳教授持一種悲觀的論調感慨台灣生態由山青水綠轉變成滿目瘡夷、人性由純真樸實變成了殘忍暴戾，就如同感 慨柴山的猴群沒有未來是一樣的，「因為我們的生存環境一直在變壞，所以才令人悲觀」。這悲觀自己生存環境和人類前途的氣氛漫延開來，我忍不住沈思起來，這 時吳教授的話鋒一轉，就讓我掃除陰霾，露齒大笑，原來猴子也有很「八卦」的新聞喲！

吳教授描述道：「在猴群中有一隻編號『五四』的公猴，牠是馴養人員刻意栽培的猴王，性情很好，倍受馴養人員的寵愛；一隻取名為『姑姑』的母猴，就是猴妾之一，『五四』和『姑姑』原本恩愛，後來猴群中加入了一隻由武功國小贈養的公猴名叫『武功』，就發生情變了！」

原來猴王很辛苦，為了維繫猴群的繁衍壯盛，牠必須恩寵每一隻發情的母猴，當「五四」在雨露均霑，極力照顧發情的母猴之餘，難免也有體力不支的時候，這時，紅著屁股的「姑姑」就趁著「五四」休戰打盹的片刻，偷偷溜到柵欄外邊與「武功」廝 磨，說也好笑，平時猴王猴妾敦倫燕好之後，「姑姑」總會滿足地咕咕吟叫，但吃了野味回來的「姑姑」卻能一聲不響，若無其事。

正當我噗呲訕笑的時候，吳教授卻說了一段令我正容的話，她說：「在生物的反應中，其實人和猴子相差不了多少，人更需要的是反省」，「我們常以萬物之靈 自居，但猴子也有『學習』的本領，只是人和猴子在智慧的發展上不同而已！人在智力測驗的題目中可以拿到高分，但人在森林中過生活、在野外求生存的分數可能 比不上猴子喲！」，在演化的過程中人和猴的生存配備不同，但生物的本性中卻有相通之處。

猴崽子在個性上有「善體人意、心胸寬大」者，也有「凶險不羈、遷怒推諉」者；在追求異性時會「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在平淡的婚姻生活中會製造出「偷 情的機會」；在生存中也會碰到「落井下石、打落水狗」的欺壓者；在奪權時也有「明爭暗鬥、巴結討好」的惡潮激盪，相較之下人實在高明不到哪兒去。

吳教授說：「人根本沒有脫離這種行為的範疇，所以人最欠缺的就是反省能力。」，「人從來無法建立先知先覺的觀念，總要親身歷經許多痛苦和磨難以後才能學會；也就是說凡與本身有關的知識和技能才肯學習，才會長進，若從別人經驗中學習到的成果其實是很差的！」。

是的！當我們訕笑他人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先反省自己？

不一樣的女人

「人的生活也有不同的過法！」，當這個句子用「？」來做結束時，或許有容得我繼續追想下去的空間，但吳海音教授的這句話卻是用肯定句做終結的，「我和 我的先生是前後期的同學，他是香港僑生，我們婚後決定，一不生孩子，二不養房子，多買書，少買衣服，不要有戀物的習慣，所以我的物質需求很低，喜歡自由自 在的生活。」，「和動物相處久了我的『猴際關係』比『人際關係』強。」她笑著說：「夫妻是同行，所以相互影響是有的，但因觀念不同而引起的爭執是已經不存 在了；生活中沒有公婆的壓力，在工作中我們並不介入彼此的領域，但可以相互包容和支援，我就是因為有這種背景，才得以繼續我的教學研究工作吧！」。

「我希望能做更多、更深入的研究。這研究工作不僅是為滿足個人的好奇，更要能將研究成果傳承給我的學生，讓他們能踩在我的頭頂往前去發現更多新知識。」，「若只投資在『子代』是生物的本能，不傳子代而傳『外人』才是『文化』吧！」

吳海音，不多蓄積、自由自在、經驗傳承外人而不傳子孫，這個價值觀與普通人不同，視野上也與一般女人多麼不同啊！

後記

這篇稿子完成於1999年8月23日下午2點37分，我剛飛過赤道線，正在印度洋右側的爪哇海域的上空，機身隨著氣流顯得有些顛波，飛行高度是11300公尺，窗外的溫度是－54度Ｃ，我拋開台北已有3374公里了。我正在獨自一個人旅行的途程中。

這份訪問稿原先很長，刪了許多雜碎的地方，剩下這些刪不掉的印象就用文字抓住吧！

我剛剛用完機上的午茶，密閉的機艙中還飄浮著烤過的麵包香，完稿後的心情特別好，我已經準備好黃昏時要在一個叫做「望夫崖」的美麗海岬上吹吹印度洋的 晚風、啜一口醇美的BALI COFFEE，並且享受一下「單身女郎」的浪漫情懷。──我也想做一個自由自在，不一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