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she、he以及my love

by 小勤

開版辭──地點，英格蘭北部。夏令時間，與台灣時差七小時；非夏令時間，與台灣時差八小時。氣溫，攝氏1到21度。 有霧、有雲、有雪、有霜、有雨、有冰雹，當然，也有日頭。

我，經歷二十小時的航空遷移，離開被熱帶氣旋包圍的台灣，抵達浸泡在溫帶海洋的不列顛群島，進行為期三年的移民生活。

這是我的所在時空。

我附著在這樣的時空條件裡，帶著各式的身份註記與類別—女性、學生、台灣、東南亞、女性主義者、婦女研究－思考身為女人、成為女人、關於女人的任何事物。

而這個專欄的主題，即是觸發這些思考的故事書寫。

開欄文章如下

住在約克大概三個月了。關於自己要如何在這個城市裡生活，已大略有個底。

日常裡必須處理的大小事，漸漸發展出固定的行為樣態。一週裡哪天洗衣服、哪天出門採買吃食、好的肉品上哪買、圖書館的哪個位子是我的最愛、天冷時該怎麼穿衣、去哪該搭幾號公車在哪站下車，都有了安排。

而在語言方面，初來乍到時，對於語言性語境以及社會性語境的陌生感，以及偶爾的錯愕感，也正在逐步消退。例如，商店的服務人員，看到顧客在店裡東摸摸西看看的時候，大部分都會走上前，問一句：「Are you all right?」我腦中對這個問句的直譯結果是：「妳／你還好嗎？」剛開始，我都會帶上一臉狐疑的表情，回答店員的提問。因為在台灣，通常都是妳看起來不怎麼好，別人才會以這樣的問句表達關心。同樣的情形多經歷了幾次，漸漸習慣這是店員尋問顧客需不需要幫忙的常用口語。又譬如，我常去的一家文具行，工作人員在幫顧客結帳的時候，總習慣問上一句：「So, do you find anything you need?」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冷不防愣了一下，想說，我這不就拿來了嗎？被多問個幾次之後，我理解了這是結賬人員確認顧客有沒有需要別的物品的方法。

但是，有兩件事我一直沒辦法克服，而且恰巧都跟稱謂有關。第一件是關於我如何稱呼別人，第二件則是關於別人如何稱呼我。

我對第三人稱代名詞的性別觀念一直很薄弱。在台灣，中文、台語講習慣了，不是「ㄊㄚ」就是「伊」（連我不會講的客語，不分男女都是「taˊ」，原住民各族的部分，我要再去查一下）。在對話中遇到需要指稱第三人的時候，我根本不用區別，當然也不需要特別強調這個人的性別。但是，英語的第三人稱代名詞完全不是這麼回事，「she」、「he」有別。經常與我一起聊天的A同學，不止一次笑著提醒，我又用「she」指稱男性、「he」指稱女性。我乾脆大方的承認自己就是拿「she」、「he」沒辦法。 而且，說實在的，我是憑什麼替別人的性別加以分類呢？

第二件呢，不只難以克服，甚至可以說有點心驚肉跳。

舉凡公車司機、清潔人員、賣場店員、甚至是被攔下問路的路人，常常都很自然的說出「Have a nice day, my love.」「Thank you, my love.」「See you, my love.」。

……叫誰啊！！！？？？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直覺式內心獨白。

根據我的經驗，對我如此稱呼的人，各行各業都有、性別氣質均有不同、有老亦有少，同時，我也沒有觀察到任何看起來像是男性的人被如此稱呼。

我跟當地的同學說，我一直沒有辦法適應被人喊「my love」，而且認為這是我到這裡以後感受最深的文化衝擊。同學們向我解釋這是很尋常的用語，顯然已經習慣成自然。

仔細想想，在台灣，也曾遇過被不熟的人，喊「親愛的」，那心驚肉跳的驚悚感並沒有因為熟悉的語言而打折扣。原因很簡單，不熟悉的人，怎麼會親？又如何可能愛呢？這有名無實的稱謂方式，直叫我心底發毛。

所以，冷靜下來以後，我認為這第二件事，算是一種跨語言式的不適應。

跟好友司儀（見 女人無法信任女人？從《為什麼她們都不跟我玩？》說起、新年舊希望）聊到這件事，她（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相當確信，司儀可以接受這個人稱代名詞。但如果事情並不是如我所想的話，麻煩跟我說一下，謝謝）則是想到台灣一般商店老闆則是常常會以「帥哥」、「美女」來稱呼顧客。除了作出性別化的區隔以外，更附加了性別化的外貌標準。這樣的口語表示，亦是一種溝通技術，試圖拉近距離、觸發好感；當然，所產生的效果因人而異。

專攻歷史的F同學，曾經跟我提到，在消費服務關係中，引進 「lady」 以及 「gentleman」的稱謂方式，不光為了表示禮貌，更有提醒對方注意身份、以合乎特定階級／性別／社會關係的方式互動的意味在。

稱呼、稱謂，標示出人與人之間的親疏遠近，甚至是彼此之間的義務與責任。放在人與人關係的脈絡之中，它們是人際關係實作的一部份。而如果從社會、文化的層次觀看，它們亦可能是整體秩序結構的榫頭與榫眼。

憑藉著語言／文化／社會／個人差異所觸發的各種不適應，今天也要在「she」、「he」以及「my love」的語境裡，繼續思考。